一
　　 春芳心怦怦直跳，双眼瞪得大大的望向前边。
　　 不远处，一朵鲜艳的小红花站在微风里不断地搖曳，在清晨初升的万里彩霞映衬下，显得格外的美丽。
　　 春芳注视着小红花，心里一股热流涌起，脸蛋也变得红红的，浑身充满了力量。她感到十分愉快，一大清早，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了这朵开花的小生命，这是否预示着今天会有什么吉祥从天而降呢。在这极度荒凉的世界里，她仿佛突然遇到了久违的老朋友，倍感亲切。她想张开嘴呼喊一声：您好！小红花！但怎么也喊不出声，两天来没喝上一口水，嗓子已干得直冒烟，嘴唇粘合在一起早已张不开了。她想挪动双腿扑上去，把小生命紧紧搂在怀里。
　　 春芳喜欢这朵荒原里静静开放的美丽的小生命，她想走过去与这小生命对话，记忆中她已好长时间没有与人对话交流过了，当然是除了虎子哥。她十分激动，趴在地上，抬起头，双眼注视着小红花，双手几乎是抓着地上的小草，拖着沉重的早已失去了知觉的双腿，十分艰难地匍匐前移。一米、二米、三米……
　　 终于，她爬到了小红花跟前。她已经累得精疲力尽，几颗豆大的汗珠从她苍白而俊俏的脸上滚落下来，她无力地趴在地上，大口大口的气流从鼻孔里呼出。忽然，她想咳嗽，一股腥味涌上心口，窜到嗓子眼，憋不住一腔鲜血从她紧闭的嘴巴喷岀来，飞溅到地上、小草上，红彤彤染了一片。她瘫软地趴在冰凉的地上，那顶缀着红五星已经破损的八角军帽还端正地戴在头上，耳边几根发丝在微风里微微飘扬。
　　 太阳升起来了，照耀大地，也照耀在春芳身上，感到暖洋洋的。她顽强地抬起有些沉重的头，脸上浮起舒心的笑容，端详那朵似乎在向自己招手微笑的小红花。几片苍翠的绿叶高举着几片花瓣，花瓣红红的，瓣片宽宽的呈倒卵形，边缘繸裂至中部，中部以上则卷曲，先端深裂成放射性丝状，就像太阳四射的光芒，花开很娇艳，水灵灵的。花瓣上挂着细微晶莹的露珠，映着太阳，放射出夺目的七彩之光。
　　 春芳想起虎子哥曾告诉过自己这是石柱花，许多地方都有，但在这茫茫荒原上却是难得见到的美丽的花朵。她努力伸出颤抖的右手，想摘下这朵小红花。快要够着小红花枝杆时，她停住了，手在空中犹豫了片刻后，就果断地收回去了。她为自己刚才的举动感到内疚，望着小红花，自言自语地对它说：请原谅我刚才愚蠢的举动吧。你也是这万物间一只有生命的可爱的花朵，我是一名红军战士，不能牺牲你宝贵的生命，来满足我个人的奢望。
　　 说完，她艰难地挣起身子坐起来，回头极目望向远方苍茫地平线上的沼泽地，那里是他和虎子哥昨天走过的地方。
　　 沼泽地，秋水寒，秋草黄，满眼秋色，冷漠荒凉，一望无涯，苍苍茫茫，方圆几百里没有一丝人迹，没有一棵树，没有一只飞鸟，一片完全与世隔绝死寂的地方。地面杂草丛生，溪沟交错，淤黑色的积水散发出刺鼻的腥臭气味，时不时发出咕咕几声声响，随即泛起一串水泡，散发出一股更加腥臭恶心的气味。沼泽上不知已有多少年的腐草贴压在一起，结成一片，表面十分松软，远远看过去一色苍苍十分好看，就像是褐色的地毯铺在上面。但是，就这大片秋草之下，是满布陷阱的深深的大泥潭，行人只要稍有不慎，一旦失足，倾刻间就会陷于灭顶之灾。许多战友就是在这沼泽地中，失足陷入泥潭，而站在一边的战友谁都不敢伸出援手，甚至连用力的大声声援也不敢，近在咫尺，却只能伤心流泪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生死患难与共的亲密战友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无数怒放的生命之花就这样凋谢在沼泽中，永远留在这片难忘的土地上。
　　 春芳不敢再遙望沼泽地了，想起牺牲在那里的一个个战友，心里就会涌起一阵难受。他们的音容笑貌常常浮现在脑海里，他们一个个是那样的年轻，青春煥发，对建设幸福美好的新中国充满着无限地向往。然而，他们却在这里，在为了实现理想而奋斗的征途上，献出了自己年轻而宝贵的生命。每当想到他们，春芳禁不住就会泪水盈眶，也更加坚定决心无论如何要活下去，一定要实现他们未竞的美好向往，来告慰他们年轻的英灵。
　　 一阵风吹来，她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随之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紧接着瑟瑟发抖，牙齿也直啰嗦颤抖。她警觉起来，不敢再坐在地上，用力捶捶腿挣扎着站起身，紧紧环抱双臂，紧咬牙关，忍着剧痛，在原地蹦了几下。一会儿，身上有了热量感觉好些了，脸上也升起了两片红晕。
　　 这时候，她感到肚子饿了，而且饿得心里发慌，她已经一天没吃什么东西了，肩上的粮带里，早就没有一粒粮食，只有几棵草根和两片树皮了。如果，人还想吃东西，那是一件好事，说明还有生命力。春芳想起了虎子哥说的话。想到虎子哥，她扭头四望，心中惦记虎子哥去找吃水早应该回来了。她担心虎子哥。
　　 她的虎子哥昨天傍晚就拿着水壶说去北边找吃水。去之前，他选了一块背风的低洼地方，又找了不少石块垒在四周，再找了一些枯草叶铺在地上，自己躺上去滚了滚感到满意了，才扶着春芳在草铺上坐下。看到春芳惊喜而满足的神色，听到春芳由衷地夸奖，虎子憨厚地笑了，手脚都不知怎么放，更像一个快乐的小男孩忙得更欢了。
　　 满天星空时，他让春芳在这个舒适的“家”中等着他，说自己很快就会找到吃水赶回来的。
　　 虎子人机灵，是营部优秀的侦察员，常神出鬼没的。他刚走岀几步，又跑回来，急急忙忙搜集了一大堆枯草烂叶，堆在“家”的侧面。
　　 春芳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问：“虎子哥，你干吗？”
　　 虎子冲她笑了笑，没吭声。他抓起一把枯草引火点燃，丢在地上，待燃起明火后再放上一些枯草烂叶，很快浓浓的烟柱就升起来了。虎子望着飘向空中的袅袅烟雾，拍拍手又比划了一个三的手式，说：“一举三得，烤火、驱赶野兽、标志方向。还行吧？”说完，挥挥手放心地走了。
　　 春芳很感激，叮嘱虎子一路小心点，不要走得太远，找没找上水都早点回来。她瞥了他一眼，怯生生补了一句：“我有点害怕！”说完，脸蛋变得通红。
　　 一夜难眠。太阳东升，不见虎子归来，春芳想象着虎子可能是迷路了。她坚信虎子哥会回来的，他知道她在等他，他一定不会有什么的。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打碎了她的坚信。
　　 春芳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神经马上崩得紧紧的，心提到嗓子眼上，控制不住失声惊呼道：虎子哥——声音里带着哭声，满是惊吓和担忧。
　　 情急之中，她警惕地迅速拉出腰间的驳壳枪，熟练地把子弹推上膛，机灵地躲在一块大石包后，眼睛透过准星望向枪响的地方，搜寻着可疑的目标，随时准备扣动扳机打击来犯者。
　　
　　 二
　　 虎子离开春芳后，一直向北去，那是他想象中应该有吃水的地方。沼泽地和周围地带的水有毒，那绝对是不能喝的，所以必须要去离沼泽地较远的地方寻找吃水，才是安全的。
　　 夜色中，虎子一边急急行走，一边睁大眼睛四望，希望发现有人家居住的地方，张大鼻孔搜索辨别夜风有无挟带的湿润，也竖起耳朵在夜风里捕捉流水的声响。还不时回头张望烟柱升起的方向，否则，就会在这茫茫荒野上迷路。可是，走出去好远，估计有十来里路了，也没有任何一点收获。抬头望望，几乎看不见天边的烟柱了，他不敢再往前去，只好改从南边往回走。
　　 北斗星升起时，虎子已经累得精疲力尽迈不开步，特别是口渴使得他几次想头撞地，嘴里呼出的滚烫气体，简直可以把空气点燃。尽管如此，他还是咬紧牙关，坚持着一定要找到自己和春芳的救命水。他不相信在这一大片土地上，不会没有人们可以饮用的水源。
　　 走到一座黝黑的小山前，他想在这小山前歇一歇，喘喘气。忽然，他眼前一黑，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嘀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虎子一下惊醒过来坐起身，揉揉朦胧的双眼，大声惊喜道：“水！”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睡在了一大丛叫不岀名的阔叶植物下，“嘀嗒”声是阔叶上凝聚的露珠滚落在地上的声响。喜从天降，他乐欢了，顾不得多想就张大嘴，对着越积越大的露珠，心里乞求道：快掉进嘴里来吧。终于，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落进嘴里，滋润着干涸的嗓子，顿时一种巨大的幸福感袭遍全身。啊！太幸福了！太幸福了！他感到十九年来，自己从来没有享受过的满足，简直幸福得要死。脖子昂酸了，嘴里终于掉进四五滳露珠。虎子含着一粒露珠特意在嘴里咂巴咂巴，细细品味甑别了一会儿，感觉没有异味、怪味，人完全可以饮用，就放心下来。
　　 他拍拍酸痛的脖子，不敢个人再贪婪地呑饮这珍珠般的露珠了，“家”里还一个更需要水的春芳。他听人说，女人是水做的。因此，女人比男人更需要水。看看这片阔叶植物丛大约有二十多株，马上心里有数了。于是，他拿出水壶，聚精会神釆聚露珠。他一只手举着水壶对着阔叶尖，另一只手则轻轻搖动阔叶，慢慢地几粒露珠汇成一条细细的水线，顺脉而下流进了张口等待的水壶。虎子就这样全神贯注小心翼翼，一株株，一片片地釆聚露珠。过了许久，釆聚完了，搖搖水壶，大概有半壶水吧。他不甘心，再搖搖几片阔叶，什么也没有了。他把水壶举在耳边故意搖动，听着叮当响的水声，就像听到了美妙的音乐，尽管美中不足水不多，却也抑制不住心花怒放了。
　　 更让虎子喜岀望外的是好事情竟然接踵又来。在他的视线里，一只白色的动物一蹲一跃地岀现在阔叶植物丛边，长长的耳朵立在头上，警惕地注意周围动静。虎子一见，好大一只野兔子竟自投罗网，顿时欣喜若狂。不容多想，他扑上前去想抓住这深夜里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可是，机灵的不速之客反应极快，转身撒腿急蹦急跃地逃跑了。虎子哪里是不速之客的对手，它越跑越远，眼看到手的美食就要从自己视野里消失了。虎子收住脚步，从背上拉过枪，枪口对准拼命逃跑的野兔。
　　 随着虎子手举枪响，野兔子没跑出几步便倒在地上，四肢挣扎蹬了两下，脑袋一垂就没气了。
　　 虎子跑过去，拎起兔子掂了掂，估计有三四斤重，好沉啊！心里就得意地盘算着：运气挺不错的，昨天才走出了沼泽地，今天就打着了一只肥肥的野兔子。三个月没吃上一口肉了，真馋啊！该打打牙祭了。他把兔子提得高高的，贪婪地欣赏了几遍它油光水滑的皮毛，喜岀望外。心想回到春芳身边就把兔子皮剥了晾得干干的，给春芳做条漂亮的围脖，让人们去眼馋羡慕吧。他要把春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赶上大部队去见营长和战友们。
　　 他记得那年冬天，东家的小儿子从上海回来，带回来大包小包五颜六色好多东西，也带回来一个十分妖艳的摩登女人。女人年轻漂亮，脖子上系着一条雪白的围脖，走到哪里都高昂着头，一副傲慢的模样。
　　 虎子和伙计们常常望着摩登女人一扭一拐的背影，议论她如此傲慢，是因为人漂亮，还是因为那条围脖呢？伙计们说，是因为人漂亮。虎子坚持认为：漂亮的人多了是，有那样漂亮围脖的人却很少，她是因为有这稀有的围脖而傲慢。后来，几次听东家有些炫耀地说，那是一条很名贵的纯白狐狸真皮毛，价值连城，值好几百担黃谷。
　　 虎子觉得自己赢了，心里时常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拥有一条这样的真皮毛的围脖。长久以来的愿望，终于今天突然实现了，他向有烟雾淡淡飘起的方向高兴地欢呼：“春芳——”他乐得合不上嘴，恨不能马上把这天大的喜讯告诉春芳。春芳现在是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战友，唯一的说得上话的好伙伴了。
　　 虎子一手提着兔子，一手提着叮当做响的半壶水，兴高采烈地哼起家乡小调，几乎是一路小跑去向他亲手垒起的家园。
　　
　　 三
　　 春芳远远地就看见了乘兴归来的虎子，迫不及待地高声呼喊招呼：“虎子哥——”几乎同时，虎子也喊道：“春芳——”
　　 虎子飞也似地跑过来，春芳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站起身挪动双腿迎向虎子。两人都很兴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谁都不想放开。
　　 还是春芳先冷静下来，她挣脱虎子铁箍般的双臂，眼睛晶晶亮看着虎子问：“怎么才回来？一夜都提心吊胆想着你，老是害怕你……”她收住话头，上下打量着虎子。
　　 “嘿嘿！我这不是好好的不缺腿不缺胳膊地回来了吗？”虎子摊开双手，憨厚地笑着，露出一对大大的虎牙。
　　 “回来了，好。那快告诉我，你昨天晚上没遇到什么不测吧，一夜都不回来让人担心着急。”春芳有些疼爱地说，接过水壶，拉住虎子进石垒的“家”。虎子则手扶着春芳，小心翼翼地帮助她走进家，在草铺上坐下。
　　 “快！好好喝几口水吧，你已经有一天多没喝水了。”虎子要过水壶，拧开盖，双手回递给春芳说。
　　 春芳也感到近段时间特别是这两天来，自己很倦怠，疲劳，站起时常常头晕眼花，甚至晕厥，意识不清。她猜想自己身体可能已经脱水了，也不再推辞，双手接过去，渴望的双眼注视着水壶，轻轻地问虎子：“你不渴了？”
　　 虎子肯定地点点头，说：“早就不渴了，昨晚就喝饱了。这不，刚才还打水饱嗝呢。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