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落匪窟谎言脱身
　　
　　 明朝初年，山东济宁府某地一个叫桃杏屯的小镇逢集，行人免不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人群中有一位年龄在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瞅准一个没有摊位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左右瞅了瞅，蹲下，将怀中那副铜板一敲，立即引来了观看的闲人，那时候敲这种板子的，非算卦的先生莫属。
　　 先生算卦十文铜钱，价格不高，因此很快就人人当游戏让他算，这先生谈天说地，指东道西，居然将求卦者说得不住点头，连称“不差，不差！”先生见卦金加赏钱已有百文铜钱，估计够吃三天饭的，便对众人拱拱手：“路过贵府宝地，献丑了。小生有规矩，每天不过三卦，今天已经过了头，不能再算，实在得罪了。”
　　 围观的自然渐渐散去。先生正收拾卦摊，就见有一中年大汉过来，一身农人打扮，冲他点点头：“先生，你帮我算一卦吧？”
　　 “我有规矩，卦不过三。”先生早就注意了这个人，共行的三五个，都是农夫打扮，可那几个总是不经意地敬避着他，知道农夫没有这样的。如今又来求卦，想必遇上了难以决断的事，所以他一边推托其实是观察对方的言行，以便见风使舵，好骗他的卦金呢。
　　 “甚么规矩！”那大汉两眼一竖，刚要发怒，又忍住了，轻声说道，“俺一个摆弄土块的，不讲啥规矩，先生就给算算，今天有什么吉凶。”
　　 卦先生说：“那就请讲，问什么事吧？”
　　 明初一个暮春的傍晚，有位屠姓举人，急匆匆地经过滕县卧牛山下，突然，从灌木丛中窜出三五条大汉拦住去路，屠先生知道遇上了歹人，双腿止不住发抖。这些人将他牵到了一个山洞里，揭去面罩，就见松明火把照耀下，一位形象骠悍的山大王端坐狼皮墩上。这山贼起身让座：“昨日先生在沈家镇替人卜卦，果真是诸葛亮再世，袁天罡重生，朱某人特意将先生请来，求您给算上一卦。”
　　 屠先生暗暗叫苦，没想到自己昨天在沈家镇设摊算卦，让这贼人的手下看见了。可他千算万算，怎么也没算到会被“请”到土匪窝里，这让官府知道，日后说不清的麻烦。他听山大王叙述，才知道是遇上了一个笃信算卦的主儿，于是叮嘱自己切不可惊惶，须随机应变，否则这贼人一翻脸，脖子上吃饭的家伙可就没了！
　　 这位山大王姓朱，名万能，手下聚集了十几个喽罗，专抢零星的过往客人，夺财不伤命，是小股土匪。朱万能报了姓名、生辰八字，说他现在急盼成就一番大事业，近期探访得透彻，山下往北去有个窦家庄，庄主窦员外家颇有田产，窦家自觉得人缘不错，防范不甚严密，他想下去劫掠一番，估计可得几千银子，卧牛山何愁不改换面貌。因为头一次做这么大的买卖，拿不定主意，这才求屠先生给予指点。
　　 听了这话，屠先生暗自思忖，眼下十几个贼众，就足以为患一方，若让他扩充起来，老百姓还活不活了！再说，那窦员外既是人缘好，必是善良人家，怎忍心让他遭殃？不如将计就计，让此贼罢手。他假意凝眉思索再三，微微摇头：“不可。这窦员外家万万动不得呀。”“为什么？”“大王姓朱，那人姓窦，‘猪’若是吃了‘豆’，很快长出肥膘，那就离挨宰杀不远了！”
　　 “啊！”那朱万能脸色一变，差点拍着石桌跳将起来！但细看屠先生，一副认真的样子，不敢得罪，就和颜悦色地询问，那他这样子，什么时候能翻身呢？
　　 屠先生认为，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贼性更难移！要劝说他放下屠刀，安心本分过日子，那是痴心妄想，还是以消磨他的杀心为上。就斟字酌句地说，你目前将星不亮，只能潜伏爪牙；想要一举成名，那得隐忍五年。朱大王一听他有“将星”，更加坚信这先生神卦了，赶紧求计，看他应当如何做才好？屠先生就随口说了句：“大王姓朱，必得吃姓康的，‘猪’吃‘糠’，那样才会日子长远。下山往南去百里，有姓康的富户，可以助你飞黄腾达。”一席话说得朱万能大喜过望，马上设宴招待屠先生。席间，再三邀请屠先生做他的军师。屠先生推托道：“现在未成时机。小弟的这姓犯忌，你想想，‘猪’遇上‘屠夫’，那还有好啊，须待我下山改了姓，被千人认可，那时再来辅助大王共图大业。”接着又引经据典，说一些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朱万能本来酷信算卦的，又听屠先生说得有理，便赠他一锭大银，再三相约见面的日子，依依不舍地送下山寨。
　　
　　 二、过康庄留下心病
　　
　　 屠先生下得山来，冷风一吹，酒醒了。摸摸脑袋，还在脖子上。他连呼“好险”，沿途南下，边算他的卦，边奔京城方向。
　　 这屠先生乃是一名落难举子，赴京赶考途中，被土匪抢光了财物。过去读书人，有两件是必学的，一是医，二是易。算卦风险小，这屠先生就一边算卦，许些不痛不痒的愿，骗几文铜钱填饱肚子。他做梦也没料到会是这结果，明明是盗贼劫了他的盘缠，他又靠胡言乱语骗了盗贼一大锭银子！
　　 转眼三天过去，屠先生来到一个村庄，这村庄足有百十户人家，当中一幢比较大的瓦房，砌有砖墙，知道是富足人家有钱可赚，屠先生便反复在院外敲他的铜板，果不其然，黑漆大门“吱哟”开了，出来一个梳抓鬏的小丫环儿，说：“东家请先生进去算一卦。”
　　 屠先生跟随丫环进得院子，有位年过四十的汉子迎进客厅吃茶，不料一报姓氏，屠先生的冷汗刷地下来了：没想到这村庄叫康庄，这家主人偏偏姓康名后石！他又问康员外，北边有个卧牛山，你知道吗？康员外道，卧牛山，谁不知道，那地儿离这儿不多不少，恰恰百里！
　　 屠先生慌乱中喝了一口热茶，烫得眼泪都出来了。本只为解救那位未曾谋面的窦员外，又怕朱万能贼心不死，随口编出个姓康的，谁知道事情这么凑巧，南偏偏有这么个康庄、康员外，而距离不多不少，恰恰一百里！老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五年光阴，眨眼即过，那朱万能到时候倘若不落法网，那比现在势力更大，康家区区小院，怎么防范？恍惚中，听得康员外报上生辰八字，他赶紧装模作样掐算一番，随口说，员外自明年起，家业一天比一天兴隆。那员外急忙追问：“我最想知道的是，命里有没有小人，如何提防？”屠先生就点拨他道：“你注意正北方向，有个姓朱的，是员外克星，五年后，员外有一大关，破财伤身，都在此人身上，因为‘猪’是吃‘糠’的。但员外这‘糠’‘厚实’，如果小心防范，可以逢凶化吉。”
　　 康员外十分感谢屠先生及时点拨，留他在康庄住了两天，招待得十分热情，临走，还送了银子做盘缠。
　　 屠先生辞别康员外，越想越内疚，康员外与自己素昧平生，待自己这么好，他却唆使朱万能五年后靠“吃”他发迹，更要命的是，那盗贼对他的胡言乱语深信不疑！他是求功名之人，绝对不敢对康后石道破实情，那若是泄露出去他与盗贼有过交往，有司会革除功名，他将永无出头之日！思考再三，屠先生在某镇住下，见旅店掌柜为人忠厚，便写好一封信，嘱咐他第三年中秋前后，一定亲手交给康庄的康员外，并留下一两银子作为酬谢。做完这些，他不再敢算卦误人，日夜兼程赶赴京城，静心读书，只待秋后一搏，此是后话。
　　
　　 三、动善心雪地救孤
　　
　　 再说康后石，送走屠先生，心里一直疙疙瘩瘩，正北方向，姓朱的是我克星？想想屠先生所言，甚有道理，这“猪”，可不是吃“糠”嘛。但不知这姓朱的什么模样，如何防范才能逢凶化吉？于是就格外留意北边的动静。他北边有些薄田，租给了佃户耕种，看看冬至过去，康员外就到那边闲走，顺便把租子收回来。
　　 康员外收了租子回返，却见村外土地庙附近，蜷着一团黑茸茸的东西，近前一看，哎呀，是个十四五岁的乞丐，冻倒在雪地里……康员外赶忙折回收租子的小村，找佃户把他小乞丐抬到康庄，让丫环烧姜汤，喂粥饭，好歹救活乞丐一条命。
　　 乞丐醒过来，跪在炕上磕头，自称姓朱，家住北边燕地，因遭受灾荒，父母双双饿死。他一路乞讨至此地，几天来栖身谷神庙中，今日没讨到食物，傍晚就冻倒在雪地里了。小乞丐恳求员外救他一命，留在庄上，无论放猪牧马，只要有口饭吃就中。康员外听他诉说，惊得半晌无语，屠先生告诫他北方有姓朱的是他克星，果然就寻上门来，并且是他引狼入室，亲自找人抬回家的。再一算，五年后，这小子长到二十岁了，杀人夺财，正是年纪！早知道如此，真不该救他，由他冻死倒也干净！康员外这人，心地挺善良，转而一想，我好生待他，任是铁石心肠，也能感化，怎见得就会打我的主意，这必是屠先生告诫我的“防范”吧。
　　 小乞丐就在庄上住了下来。这孩子聪明伶俐，凡事只要康员外一个眼神儿，他立刻明白，做得有模有样儿，康员外索性不让他做活，特意请了塾师，教他读书。这孩子记忆好，悟性高，一两年下来，师傅教不了啦，几次提出，让东家另请高明。康后石甚是欣慰：我这么善待他，将来就是冥冥中鬼使神差要他夺我财命，他也须下不了手！背后地里悄悄对乞丐说，我中年无子，看来是绝后的命，晚年全指望你啦。你眼下且用功读书，等时机成熟，我收你做义子，家产都归了你。
　　 小乞丐连忙叩谢：“落难之身，蒙老爷收留，为仆为奴，恩已齐天，岂敢攀龙附凤，做老爷的义子！皇天在上，朱某若敢有分寸之负心，那活该五雷轰殛！”康员外见他如此通情达理，话也说得有读书人气派，自是喜不自禁。
　　
　　 四、蹩脚信歪打正着
　　
　　 眨眼两年过去，康员外几乎把算卦那桩事忘记了。这年中秋，突然有人上门投书，道是一位什么穿着打扮的先生，某年某月曾再三嘱咐他，此书信事关一家生死，让一定送到。康员外恍然记起，那不是替我算卦的屠先生吗？急忙拆信一看，上面写着八个字：“猪欲食糠，惟君早防！”
　　 这一封信，勾起了康员外的心病，那位先生绝非寻常辈，他算定北方有姓朱的来夺我性命财产，可不就出来个这姓朱的乞丐，相逢得那叫蹊跷！如今此儿年已十七，再过两年，羽翼生成……有心把他赶走吧，那分明会加剧仇恨，他已将家中情况摸得透熟……康员外让这封信搅得寝食不安，神魂颠倒，最后一咬牙，非亲非故，让他享了这两年福，也不欠他什么了，不如及早提防！
　　 进入三九，年关将近，康后石主意打定，就带着小乞丐下乡收租。风来雪往，不止一日。这天，来到一个荒僻小村，他故意与佃户吃酒，捱到天黑，却不顾主人挽留，执意要走。佃户留不住，就顺手将一柄做木工活儿用的锛子递给员外，让他防身用。
　　 康员外提着锛子，再三端详眼前那小乞丐，真舍不得呀，两年来身前身后，极其善解人意，就算是养只小猫小狗儿，它死了，也得难受多少天哪，别说一个活人，教他如何下得了手！但是，屠先生的警告绝非空穴来风，老话说，“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康后石酒劲儿上来，见两人正走在一条毛毛道上，一侧是万丈深渊，这是他刻意选定的地方！心一狠，牙一咬，喝了声：“你给我跪下！”
　　 那小乞丐吃惊地盯着康员外看，见不像玩笑，就赶紧跪下：“奴才有什么过错，老爷只管训责。”康后石哪里与他辩解，双眼一闭，锛子高举过头，恶狠狠地劈将下来！
　　 也是小乞丐命大，康后石朝上一举锛子，不提防小径边一棵树，将枝桠横悬在他头顶，那锛子撞在树枝上，反弹回来，“啪”地一声折为两段，锛头下落，正好砍中康后石的颈侧，将大血管割破，登时血流如注……小乞丐一见，慌忙扑上来，撕破衣襟，往员外脖子上缠，怎奈血流过速，怎么扎也止不住，小乞丐背起员外就往山下跑，边跑边高呼“来人啊！”，身单力薄，小乞丐实在背不动员外那肥大的身躯了，就划拢些枯草垫在员外臀下，他用衣襟将员外背对背与自己绑在一起，半拖半背，好不容易捱到一户人家，央求人去请郎中，康员外流血过多，脸色煞白，已经奄奄一息……
　　 康员外本打算杀掉小乞丐，就说他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一个流浪儿，无人寻找，这山沟里野兽出没，不久填了兽腹，永无后患……岂料反被小乞丐以德报怨，抢回一条性命。他躺在炕上养病，瞅身边没人时，悄悄问小乞丐：“你为什么救我？你不恨我？”小乞丐道，“当年我早是该死之人，活到现在，已赚了两年；知书达理，都是老爷给予，我就是死上几回，也没有恨老爷的道理呀。”康员外一把搂住小乞丐，放声大哭！
　　 康员外认定这小乞丐心地善良，在山沟里之举，寻常人是绝然做不出来，这样的人怎么会害命夺财！于是就征得小乞丐同意，选一个黄道吉日，请来亲朋好友，收他做了儿子，改名康耀宗。这年秋天，康耀宗中了秀才，读书闲暇，帮助父亲打理家事，康秀才天生是个管家的料儿，老汉有很多想不到的事，他先想在了前头，康家的日子更富裕了。
　　 康后石细嚼屠先生的卦词，恍然大悟：“真是天机难解。幸亏我这‘糠’‘厚实’，不但没被猪吃掉，反而得了这么个出色的儿子，可不叫逢凶化吉，那屠先生真是神仙。”闲了，爷俩唠喀儿。康员外说到屠先生的预言，秀才笑道，“人嘴两层皮，歪理成正理！父亲，人活百年，总有终日，皇上还修坟呢，说明这死是免不了的。咱家这么大产业，您整日算呀算，有朝一日驾鹤西去，这财产也带不了去，何不趁有生之年，多积些善……”“有理，哪天我去庙上认捐。”“父亲差矣。现在黎民百姓都饿着呢，您去孝敬那泥胎，资助那脑满肠肥的僧道，岂不是舍本求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