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尘土的味道(小说)
红!像泼出去的一脸盆子猪血。染透了东边的天。
吵!整个村子沸腾得如一锅飘着香味的羊骨汤。咕嘟咕嘟,鸡鸣狗叫。
院门打开了,鸡最先抢占了墙头,奓煞着翅膀,看着羊圈里冲出的羊群。
羊一股脑地挤向大门口,大门外的青草味散发着诱惑的香气。
狗,张牙舞爪在羊群的后面乱蹦,撒着莫名其妙的欢儿。
鸡惊得扑棱棱飞了起来,跳过羊的脊背,咯咯哒哒地乱叫,蹬翻了胖婶端着的一盆拌好的猪食。
胖婶嘴里磨磨叨叨地骂,一个趔趄倚在猪圈门上。
猪隔着圈门,看见到嘴的食被打翻,愤怒哼唧,几近咆哮地扬起鼻子对准角铁的门子拱来拱去。
前门院落的六子双手插着衣兜,一件穿了大约二十年也看不出个好歹的牛仔衣披在肩头,优哉游哉地从胖婶的门前走过。
老嫂子起得早哦!
胖婶气不顺,正眼不瞧。六子从大门缝巴望进来,老哥哥把羊群送走了?
胖婶最烦六子黏糊糊,走了!走了!谁像你六子睁开眼就瞎逛,就没个正经的事儿做吗?扣在地上的猪食面子被胖婶捧起来一些,鸡围着粘在土地上的美味疯狂地啄起来。
六子岔话,鸡开张了吧?老嫂子,鸡冠恁新鲜。
六子,没事少在我这闲崩坑了,都啥月份了鸡还不开张?胖婶把一盆子猪食隔着墙头扣在槽子里,转身朝屋子里走。
羊群走了,猪吃饱了,鸡也鼓胀着嗉子,六子的聒噪在耳边消失,胖婶坐在炕沿边终于端起饭碗了,这个早晨的喧哗告一个段落。
六子又回来了,从胖婶窗前走过。胖婶扒拉一口饭噎住了嗓子眼。
啥饭?恁香?在大门外就闻到了。六子耷拉着一只肩膀靠近桌子前,瞅桌上的韭菜炒鸡蛋,还有一大瓷碗菠菜汤。
没你份。
有我份,我也不吃。
想吃也没你份!胖婶跳下炕沿收拾碗筷。
娘们太抠!
不抠谁还白养活你?
六子走了,跳进了窗前的菜园子,拔走了菜畦上的三棵大菠菜。夹在腋下的时候,丢下一句话,赵家的大生子说是今天回来。胖婶端汤碗的手冷丁一抖,汤洒了一地,六子嗤嗤一笑走个彻底。
胡家窝卜屯儿胖婶的早晨被六子弄得乱七八糟。
四苗条家仓子的旮旯被耗子盗了一个洞,下雨的时候总是往里面灌水。四苗条用铁锹杆子一下一下地往里面砸砖头。
四苗条,你不是要搬家了吗,还堵它干啥?四苗条隔壁院子的邻居二鬼趴着墙头问他。
住一天不也是自己的窝吗?四苗条最看不上二鬼。回话的时候头也没抬。
嗳,四苗条,你们家大美早晨起被窝给你做早饭吗?二鬼带着一脸的狡诈,还夹着几分阴笑。
碍着你了?四苗条把铁锹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二鬼照准墙头啐了一口痰,嘿嘿一笑,哼着小调走了,回屋去了,二鬼的老婆玻璃花喊他进屋喝玉米糊糊。
大美从屋子里钻出来了,钻出来就骂,指着鸡骂狗,指着狗骂四苗条,指着四苗条骂邻居二鬼。大清早就登鼻子上脸,管人家的老婆做不做早饭!有那功夫还是管管自己的老婆养不养汉!
四苗条拿眼白翻大美。心里说大清早你嚷嚷个球?嘴巴动了动却没敢出声。耗子洞堵严实了,铁锹丢在屋檐下的一角,四苗条夹了一抱柴禾生火热昨晚的剩菜剩饭。
大美对着镜子往脸上拍粉,修眉毛,描眼线,还涂眼影,最后把头发高高地绾在脑后。
妖精!四苗条往灶膛里添火的空档溜了一眼大美,心里忒是不痛快。
大美侧身对着镜子擎了擎头发,又抖了抖衣襟,跨过一道门槛,绕过撅着屁股烧火的四苗条,又跨过一道门槛,回头对四苗条说,你今儿不走?
去哪?四苗条一愣,嗓音斗胆高了八度。
哪都行。大美站在院子中间高声地清了清嗓子,看着二鬼的院子拿腔拿调地喊了一句,老四,早饭我不吃了。
四苗条听见大门上的铁闩被拉开了,咣咣当当,又被别上,大美出了院子。外屋的门敞开着,一只鸡看不出个眉眼高低,雄纠纠气昂昂踱进来,四苗条扬起一个柴草棍甩过去,嘴里跟着溜出一句你姥姥的!鸡一跳脚回身逃了,四苗条顿觉无限委屈起来,深深地吸了一下鼻子,屋子里荡着大美的脂粉味,你姥姥的!四苗条学着邻居二鬼的样子使劲儿啐了一口痰,啐在柴草里,用柴草裹着被四苗条一并塞进了红堂堂的灶膛。
大美穿了一件淡粉色的旗袍。
旗袍是胖婶的女儿欣雅从城里拉回一个带轱辘的箱子装回来的。
欣雅从城里回来那天,大美站在大门口翘着脚看见欣雅一袭带卷的垂腰长发,拖着能拉在地上走的大箱子,咕噜、咕噜进了胖婶的院子。大倔看见女儿拖着箱子,开口说了一句,这败家孩子,这地上坑坑包包的,你以为是在城里逛街呢,多费轱辘?一把扛起了箱子。大美听见还笑了,被欣雅的打扮吸引了,吃过晚饭就追了上去,一进胖婶的门就看见了炕沿上垂着这件淡粉的旗袍。
哎呀呀呀!这可是件什么东西?大美扑了上去。
欣雅甩着一头卷曲的长发咯咯咯地笑,笑出俩个大酒窝。
啧啧,这头发,真好看!大美上去摸了一把,从发根捋到发梢。
妈,你看大美嫂子身材好,穿这旗袍准好看!欣雅看着胖婶说。
胖婶不屑地瞟过大美,种地的老婆,穿哪门子旗袍?露半截胯骨轴子喂蚊子去?
大美没细琢磨胖婶的话,盯着旗袍说,农闲时穿,农闲时穿。嫂子试试啊,欣雅?她试探地看着欣雅,满怀期待。
试吧!试吧!欣雅咯咯咯地还是笑个不停。
大美三下两下脱个精光,蹦出两个滚圆滑溜溜的奶子,大美从旗袍里把脑袋钻出来的时候,不好意思地说,都是女人,不嫌弃的。不嫌弃的。
欣雅笑得更响亮了,把长发向脑后一甩,伸手帮大美往下拉旗袍。她附在大美的耳朵上告诉大美,要穿胸罩哦,穿旗袍胸要挺,臀要翘!
大美真挺美的。大美恍然不认识镜子里的大美了,看着欣雅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欣雅你要是不回来,我是咱窝卜最美的。
欣雅看到胖婶嘴咧到耳朵丫子的表情,咯咯咯又笑了。
大美对着镜子转圈,带过的风把旗袍掀起来,现出半块嫩屁股。大美怕羞似的用手捂了捂。压着嗓子问,欣雅,这个,得多少钱?
八百。欣雅两个大酒窝一说话就动,真好看。胖婶盯着自己的闺女怎么看怎么美。
八百?大美被吓着了,小心揪扯着脱下来,两只滚圆的奶子忽闪忽闪地在胸前欢蹦乱跳,大美又穿上了自己的衣服。
大美从欣雅家出来天上长星星了。大美就着星光给庆光发短信,想你了!老地方见。大美发完短信就往村头的破井房子跑。大美跑到那的时候双手拄着膝盖正弯腰大口大口地喘气,庆光来了。
庆光从后面抱住她,妖精,昨天刚见过,今天又想我。庆光急猴脾气,不等大美说话,就用自己的大嘴把大美的樱桃口堵个严严实实。
大美很浪。双手勾着庆光的脖子,头很卖力地向后仰着,庆光揽着她细溜溜的腰肢,她就放荡地抬起左腿缠住了庆光的右腿。黑夜里大美的眼睛折射着星星的光亮,喷射出狐媚的幽蓝。庆光啃她的脖子,大美烈焰喷发的眼波格外撩人,我要!我要!
你要什么?庆光感到大美前所未有的好。
我要!
你要什么?
我要!
还要?这不给你呢吗?庆光觉得自己是剧烈运动的地壳版块,就要地震了。
我要欣雅的旗袍。大美猛一挺胸,下巴勾在了庆光的肩膀上,朱唇轻抿,衔住了庆光的耳垂。
庆光觉得自己刚刚蓄攒的七点八级地震的能量突然偃旗息鼓了,啥?他大着嗓音震落了天上一颗星星,星星在天上划过一道挣扎的弧线。
欣雅的旗袍真美!
你穿旗袍干啥?城里人的东西,咱窝卜不兴这个。庆光松开大美去吸烟。
我穿上就兴了!大美跺脚。
多少钱?
八百。
八百?
淡粉色的。
八百?
可好看了。
八百?庆光蹭一下站起来,我就一个电工,我得爬多少电线杆子才能挣回那八百块?
庆光你平日里瞎哄我!呜呜……大美一转身跑出了破井房子。
大美把旗袍沿着大开契儿卷起来,倚着墙头,白花花的大腿刺着人的眼睛生生地疼,坐在阴凉里做针线活的婆娘们时不时瞭上一眼。二鬼的老婆玻璃花瞪着一双长着玻璃花的眼睛说,大美,你那玩意穿在欣雅身上是一回事,穿在你身上是另一回事。大伙就哈哈都笑了。
大美不示弱,你穿试试,看会是怎么回事?玻璃花大腿比大美腰粗。阴凉里的女人炸了窝。
二鬼沿着女人堆走过,走过去了还回头看一眼大美。玻璃花眼睛不花,嘴头也快,她得叫你一声二叔,你贼头晃脑地不怕秽了你的眼珠子?二鬼脸腾一下红了。径步走去。
大美浪浪地叫了一声二叔,学着欣雅的样子咯咯咯地笑开了,玻璃花啐了一口妖精,起身追二鬼去了。
女人堆里笑声跌宕。
四苗条走了。大美蹲在阴凉里看见四苗条走了,就回去了。
有人问,大美怎么走了呢?
今天一号,每月里带一的日子。众人又哄笑,笑声像孩子吹起的肥皂泡泡,这个落下,那个又起来,连成一片。
真准时!每月逢一村长必来,瞧瞧……女人的眼睛都盯着大美的院子门。
快瞧瞧,骑着摩托车来的。
四苗条躲出去了!哈哈!
没有!四苗条是站在一个秘密的地方给村长和大美把风呢!
哈哈……
谁敢去捉奸?
哈哈……
谁敢去碰一下大美家的门闩?
哈哈……
太阳光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直直地射下来,墙角里的阴凉缩一寸。缩一寸。一点一点往墙根底下贴,盖不住纳凉的人群了。
回家做饭去喽……
做饭去喽……
女人们一哄而散。
大美家的门闩安安静静地别在那里,没人敢碰。
旗袍穿上了?谁说我们窝卜的大美比不上欣雅?我看大美就比欣雅美一百倍嘛!村长把大美摁在了炕上。
大美说,旗袍压皱了。
皱了再买!村长这会儿气粗得很。
……
那夜,大美哭着从破井房子跑开了,撞见了村长。村长说哎呦喂,我们窝卜的大美人儿怎么成了一个泪人儿?这副样子可真叫人心疼死了!
大美哭着说,光心疼有什么用?你们男人就会支嘴皮子,一点实际的都不动!
村长说,哪个怂包竟和我们大美支嘴皮子了?今天我给咱大美来点实际的!大美的小脸摸上一把嫩呼呼的。
哭个球啦?不就一件旗袍吗?不就八百吗?那晚村长揉搓着大美的奶子说。
庆光蹬着大铁钩子爬电线杆子。庆光一家一家抄电表。
庆光在电线杆子上看见地下站着穿着淡粉色旗袍的大美。大美的头发高高地绾着髻。露出细细滑滑的脖颈。庆光看了一眼就魂不附体。他手里捏着的圆珠笔从上头丢下来,丢到了大美的头上。大美捂着脑袋抬头看他,猫腰捡起圆珠笔折成两段,摔在地上,愤愤地走了。庆光急忙从电线杆上滑下来,褪下套在脚上的两个大铁钩子,追到大美的屋门口。大美啪一下把门从里面闩住了。
我错了,大美。
错啥?你有啥错?
我要早知道这么好看,八百不多!
你走!
不走!
滚!
不滚!
你再不滚我喊四苗条了?!
你喊吧,你喊四苗条去交电费吧。你们家电表三年走了十个字儿。
大美不骂他滚了。大美不吭声了。
晚上我在村头破机井房子等你。庆光隔着一扇门板暗暗喜悦。
大美没吱声。
我走了,等你啊!庆光满腹牵挂扔下五个字拎着铁钩子咣哩咣当走了。
隔壁院子的二鬼蹲在自家墙头根底下捂着肚子笑得快要断气,“晚上我在村头破机井房子等你。”庆光这句话二鬼听着太有吸引力。比穿旗袍的大美还容易让人着魔。
要抽风了你?该天杀的!玻璃花站在窗户里头骂他。被那妖精勾了魂了?玻璃花吊着一张南瓜脸,二鬼怎么看怎么憋不住笑。
晚饭吃油煎葱花大饼,鸡蛋柿子汤。二鬼是在提醒玻璃花他不想喝玉米糊糊。二鬼心里装着秘密,装着秘密的肚子长了小手抓心挠肝,玉米糊糊填不踏实。
玉米糊糊。玻璃花一张南瓜脸鼓胀起来。
不吃!二鬼想以绝食抗议。
省下!玻璃花抄起一个面盆朝白面口袋走去。
油煎葱花大饼忒香。吃着吃着就把天吃黑了。
老嫂子,赵家大生子回来了。自己开车。车真小,像个小蛤蟆。胡家窝卜屯的大喇叭闲人六子,在掌灯时分来胖婶家串门,向胖婶这汪清水潭里投下一颗石子,他惦记着那波涟漪。
农闲。村子里太清淡,清淡得就像六子家的白开水煮白菜。赵大生子回来了,六子想在这清淡的日子里掀起点风浪。让自己充实,让全村的人都跟着乐呵。
胖婶笑了,笑自己那日清早的时候竟然还洒了汤碗。二十多年都过去了,那些遗留在年轻时光里的东西早都风干成房檐底下的腊肉了,硬得像块石头,猫闻着都不动心思了,还能掀起什么风浪?六子可真逗。大生子回来了,请大生子吃顿饭。胖婶用缝衣针给大倔缝崩了线的裤脚。
六子有点失望,胖婶太坦然,他盼着胖婶手里的缝衣针把手指肚刺穿,再滴落几滴凝集的红色。还领了儿子呢,儿子高高大大的,比大生子还俊。六子想进一步刺激胖婶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