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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织毛衣的爹(散文)


作者:文清丽 秀才,1356.6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349发表时间:2018-07-20 23:20:36


   随着家里的生活条件好转,四哥把家里的六亩地全上交了,年迈的爹终于可以好好歇息了。
   七十六岁,爹第一次咂摸出人活着最没意思的光景就是手脚不灵便了。不,确切的说就是看着人家人都忙忙碌碌,而他试图帮着搭个手时,却招来责难。说你走吧,别在这添乱了。人家说的是实情,他拿不稳锨把罢了,可还让铁锨差一点砸着了脚,砸破了是谁的责任?这话对一个在土地上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的庄稼汉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爹一下子觉着自己站不住了,他喘着气说这么说我真的干不动了?人家笑着说你怕什么呀,干不动了你有六个儿女挣钱养着你,多少人都羡慕死你了。要我们说你早该享福了。可爹总觉得好好的,能吃能喝的,什么都不干白吃饭心里不舒服。
   从我记事起,就觉得爹一直在忙着干活。在地里忙着耧播种收,在场院里忙着碾拖晒拉。天晴忙地里,雨雪忙屋里。在家里,当然大男人是不会进厨房的,磨镰、编筐、织席、搓绳、固囤、担水、搓玉米、铡草......庄稼人活多得就像满天的星星,赶着趟儿等着他。这一干,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背驼了,手颤了,眼花了,靠自己的双腿,都走不到自家的田地里了。想当年,他可是一口气,走了整整五十里路呀。现在拄着拐杖走个二三百米就累得喘不过气来了。村里的老人越来越少了,除了他,都是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人了。话也说不到一起去了,跟人说话,耳朵又背,只看到人家的嘴动,却不知道人家在说啥。有时候答非所问,惹得人家笑得前俯后仰。回家,家里的活妈和三哥都干了。村里人一见他就说老太爷当得不错吧。老太爷听着心里头头脑脑都舒坦。儿女六个,个个都很出息,五个干着公家的活,时不时就有送汇款单的邮递员登上门来。老三在身边,端饭递水,很是孝顺。真像村里人说的,他会生,生得外面有挣钱的,家里有养老的,人家别说活八十岁,就是活一百岁都是可能的。爹听得高兴,在人们的羡慕的眼神里拄着龙头拐杖慢慢在村子里走着,转着。
   沟边他早先挖的那两孔窑洞,现在已废旧不堪。洞口小得连个小娃都进不去。真让他怀疑这是不是他亲手挖的,怀疑它是娶了他的妻,生了他的娃娃的一个叫做家的地方。可是他闻着那熟悉得就像自家的地一样的味道,确信就是这地方。后来搬家了,搬到了村头,他和妈天一亮就挖,直挖到伸手不见五指。累得躺下就睡,天一亮,继续挖,挖了两孔窑洞。有做饭的、睡觉的,还有了一间拴牛的。一大堆孩子,横七竖八地躺在炕上,一个挤着一个。他一咬牙,又挖了一孔。再后来,孩子慢慢长大了,村子里盖瓦房的人越来越多了,他想他有四个儿子呢,每人至少得有一间,于是他又跑到外县给人当麦客,到沟里抬石头,住到山里一刀刀地刻石槽,挣的钱准备给儿子盖房。结果房子还没盖好,钱就一一交了娃娃的学费书费药费。
   儿子陆陆续续工作了,盖房子他们反对,说,他们又不常回家。可是爹不这样想,他希望儿孙们一年半载回来就住进他给他们盖好的房子里,他把自己的钱和儿女们寄回的钱一张张积攒起来,终于盖成了六间亮堂堂的青砖瓦房。新房子太新,新得让他都舍不得收回眼睛,像他六个长得如树样的儿女。五个儿女在外面成家了,长在身边的老三也成家单过了。妈说咱们住吧,儿女们估计一个个都不回来了。
   爹反对,他相信儿女们总有一天要落叶归根,儿子应该住父亲盖的房子。村里人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可是爹等了一年又一年,儿子们一个都没有落叶归根的打算。他一生气搬进了新房子,可是新房子住着一点儿都不舒服,好像浑身都长了刺。每天,他都忍不住还回窑洞去看。他觉着窑洞才是他真正的家。那一片片的土里装的都是他的日子。
   房子没人住慢慢就不成样子了,屋前屋后长满了杂草。窑面一片片地往下掉皮,慢慢的人都进不去了。他看着难受,就不再去看了。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每走过旧窑,他还是要站半天,想一想那些过去的事。
   日子越过越像回事了,爹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可是忙着忙着就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天起就不行了。好像一袋烟的功夫,村子后面的墓地增多了,进去的大都是他的伙伴,还有比他小很多的儿辈的人。他们咋走得那么急呀。想想自己在生产队当队长的时候,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就在那个窑洞里,他们队干部开了多少次会议,他们笑的声音,说话的腔调,老远他就能听到哪个是队长的,哪个是会计的,还有哪个是记工员的。他们埋在了沟的半坡,他就再也没有去过。不,他去过,是侄儿拉着架子车去的,可要上坡了,侄儿要背他,他说算了,我看着他们难过。其实他不想让侄儿背他,他从来都不想给儿孙们添麻烦。
   村子不大,方圆二里路都不到,可他走了半天,歇了四次,还是走不完。今天他必须走完,慢慢地走。除过有半年时间他在儿子的城里呆,其余时间他都在这个小村子里呆着。他的力气,他的强健,一天天地被岁月磨掉了。
   换来的是他的瓦房,他的牛,他的筐,他的架子车、自行车、电视机。家里的一切都好像打上了他的特色,远远的一看,就跟别人家的不一样。就说编的那筐吧,我挖药材时跟别人拿错了,两天后,生产队会计提着筐送来了。爹笑着问十几个娃娃哩,你咋知道是我家的?会计笑着说二队长,你家的东西都写着你的名字呢!爹笑着说他真会说笑话,筐上咋写字呢?再说我也不会写字。
   “我说的字呀就是这柳条,你看,你家的柳条都是一色的,而且那密密实实的样子就像你地里的麦穗,没有一棵是次品。你没听村里人人开玩笑说,喜才家的鸡,跟他人一样精,你给他吃一筐虫子它都不会进错门下错蛋。”
   转着转着,爹就发现自己浑身不自在。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人都是忙着自家的活,有担水的,起粪的,修水沟的,盖房子的,而自己却像一个老干部似的在村子里乱转。他过去,出来可都是吃过晚饭的时候,跟人派个活,或者到大队部去开会,到各家给处理各种事,都是被人千叫万唤的去的。回来的时候,他的手里要么拣着一两块炭,要么是几根树枝,有啥他都爱惜地拾起来。可现在自己却在这静寂的村子里转来转去,好像盼着拾金元宝。可是转了半天,他的手里除了拐杖,什么都没有。不是没有东西拾,地上有热腾腾的牛粪,施肥再好不过了,可他弯不下腰了;树上的苹果红得让人心醉,他也够不着了。
   转了两天,他就不想再转了。他看着人家干活,手就不由自主地痒了起来。他控制不住该死的手,手光想动东西。他使劲地把手指握成拳头,还没缓过劲,手指就又不自主地松开了,五个手指伸得长长的,一会儿在衣服上摸摸,一会儿在头上摸摸,还是痒。他拄着拐杖靠到墙上,手摸到了土。一股温热一下子传遍了他全身,他发现手指头慢慢地听话地放下来了。
   活干不了,听话也费劲了,爹第一次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妈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做饭,洗衣,做针线,他羡慕得不得了。有一天,妈坐在炕上缝着他的老衣,看着那活人从来不穿的料子,他忽然感觉到他的日子不多了,不多了日子他总不能就这么吃了睡睡了吃等死吧。
   妈去做饭了,爹拄着拐杖在家里走来走去,他一会儿摸摸囤里的粮食,一会儿归整被他磨得闪亮的农具。家里院里,什么东西都是井井有条的,根本用不上他的手。树长大了,一棵棵都长得他两只手都抱不过来。不用浇水,不用施肥。只要他每天看看,就知足了。还有庄稼,用不着了,儿女用不着了。可是手不能歇,又开始痒了。痒得他双手使轻地搓起来。双手搓红了,还是痒。他打开柜子、箱子,胡乱找了一通,也没有发现什么值得他做的事情。就要合柜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了一大堆杂乱的毛线。他开始一点点地盘起来。盘着盘着,他忽然想我为什么不织毛衣呢!我还从来没有穿过毛衣。
   毛线轻,针长,举起来不费一点劲。还可以坐着织,半躺着织。
   没有毛衣针,他找了一节废旧的铁丝,走进厨房。妈一见他就说干啥呀?爹说他给我把铁丝烧红,我要砸成毛衣针。
   你要毛衣针干啥?
   我要给我的孙子孙女们织毛裤。
   你别胡整了,毛衣针你都不知道那个是头哪个是尾。
   爹不理妈,自己走到灶前,慢慢地弯下腰,把铁丝放在灶眼里。
   妈只好帮着他握着铁丝,爹举榔头时才感到自己是真的老了,不过,砸个毛线针还是很快就砸好了。只是满头都是汗。
   爹织的是最简单的针法,平针,一上一下,闭着眼都应该会,可是就这,还是让针扎破了他的手指,针脚太乱,一会儿全是上针,一会儿全是下针。
   眼睛看不太清了,可是手指还算灵活,针还比较听话。左戳右戳总有穿对的时候,只是付出的代价是满手指都被针戳得纹路横七竖八。果然不一会儿,闭着眼就可以织了。毛线一点点地拉到了腿前,毛衣一点点地变长。上下的针脚,摸起来,就像种在地里的庄稼,让他手指感到一种舒服感。从此以后,他整天织,越织越觉得生活一下子有盼头了。
   对,是该给儿孙们留下些什么。家里现有的三亩地,他们是不要的。城里人要地没有用。门前的十几棵参天的大树是他种的,现在三个人都抱不过来,他一一分给他们,可是儿女们都笑着说爹,树,我们扛不走。家里的三大囤粮食、六间青砖瓦房,他们也是不要的。他一生劳动得到的东西,一个个地支撑着他的过活,儿孙们竟然一个都看不上眼。
   孙子们穿得太少了,那个叫做羊绒衣的毛衣他一摸,太薄,要不,一个个小脸咋冻得那么红?对,就给他们一个个地织毛裤,毛裤织完再织毛衣。
   大孙子是男孩,喜欢运动,织的毛裤一定要厚。特别是两个膝盖,一定要织厚些。孙女爱美,毛裤要织紧一些。三孙子调皮极了,裤档经常爱烂,档部要加厚。还有四儿媳妇喜欢素色,给四孙子当然就得买素线。还有五孙、六孙都要不一样,这样才能让他们喜欢。老人为这些毛裤费些了脑汁。大方向定好了,然后就是织了。
   爹清早早早起床,先到门外出去转转,吸吸新鲜空气,然后就回到家里慢慢地织毛衣。
   一天天,一月月,总算第一件毛裤织好了。织第二件的时候,他嫌原来的线不好,他让妈到县百货商店去称十几斤毛线。还反复叮咛要毛线一定是好线,色要正,毛要纯,再贵都要买上好的毛线。娘走出门了,他拄着拐杖要喊着追上,说记着货比三家,比了再定。
   毛线买回来了,他摸摸这样,摸摸那个,思量了好半天,给每一个孙子都挑了自己喜欢的颜色,然后就开工了。
   毛裤织完了,他美美的睡了一觉。决定要织图案不一的漂亮的色调样式不一的毛衣。
   春节,哥哥嫂子回来了,还有三个大小不一的侄儿侄女。爹给他们压岁钱后,把毛衣毛裤给他们一人一身,然后命令他们穿上,当他们都在穿上,爹才感到太不满意了,有的小了,有的肥了。他说爷爷明年再给他们织一件件漂亮的毛衣,下次回来就可以穿了。
   家里重新归于寂静,老人重新织起了毛衣。不时地咳嗽起来。妈劝不住,也就由了他了。
   一天,线完了,当爹打开柜子取时,发现他让儿子儿媳带走的毛衣毛裤整整齐齐地压在柜底,他一件件地拿出来数着,他亲手织的一件也不少。
   爹知道儿孙们嫌他织的不好看,爹病倒了。妈说爹给她织。爹又开始织起来。他想织上家里原来那头老牛的眼睛,要是没有牛,我们俩种十几亩的地,早累死了。犁地、耕种、碾场、拉粪,从山里往塬上拉石头,多少话都是它干的。为了给三哥治病,卖了那头爹一直喜欢的老牛。牛在集市让人家牵走时,眼角的泪水一直不掉,就在眼睛眶里含着。爹还想织门前那片花椒林,要不是为了盖新房,说什么也不会把它们一个个伐掉。他还记着他上到树上,摘花椒。爹还想织戏台上的大红灯笼,他最喜欢灯笼下长长的流须。还想织瓦房、电视,树木,织他二十多口的大家庭,要织满沟的树木、织五谷丰登,家畜兴旺,子孙万代。织天织地,织山织水,把所有的念想都织上。
   日子越过越有盼头,天上的日头亮堂堂的挂在头顶,照得他的家、他的院子、树木,还有那长在地里的庄稼都像镀上了一片金子,看一百次,都看不够。他可不愿意早早地离开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家里一箱子儿女们给他买的治眩晕的药,他一顿都没有拉下。有一次,明明吃过了,可是他总觉着没有吃,就多吃了一顿的药量,结果差一点走进了村后的坟墓。从那次后,他吃药更精心了,每次吃完,都要拿毛线打个结,现在红毛线打成的结就挂在儿孙们的相框上,风吹来,不时地飘来飘去,让他感到好像镜框里的人一个个地跑了下来,围在他身边,看着他织毛衣。
   累了,放下手中的活计消消神,就像当年做农活,在地头坐一会儿,喝一杯浓茶,然后再继续劳作。只是因为想得太多,爹给妈织出的毛衣啥都不是,一会儿是正针,一会儿是反针,有些还露出了线头,大大小小五件毛衣,妈就一直轮换着穿着,妈说比我给她买的羊绒衫暖和多了。爹信心倍增,一直织到他住了医院,直到他去世。六年后,母亲也走了,爹织的毛衣还在衣柜里整整齐齐地放着,再也没有人碰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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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织毛衣的爹》讲述一个老人的老年生活。他有过风光的日子,强建的身体,一生辛苦忙碌,晴天忙地里,雨雪忙屋里。忙碌是他生活的全部内容,为子女操劳是他生命的支柱。他挖窑洞,建新家,当麦客,盖瓦房,却将盖的钱给娃们交代各种费用。盼望儿女长大成人,吃了公家粮,他依旧要盖新房,盼望儿女们回家安居,然而事与愿违,他不情愿住进了新房。岁月无情磨掉了他的力气,他的强健,他的听力,他行动迟缓了,脚步慢腾了,他已经力所不能及,他又不甘于被子女供养吃白饭,百无聊赖时,他织起了毛衣,织进了他对孙儿们的爱,对生活的懂憬,生活和心情都有了着落。而那些毛衣被孤零地遗弃在厢底。它们再厚实温暖也入不了孙儿们的眼和心。这是一种隔阂,但并不妨碍他们对彼此的爱。那些毛衣是爱的纪念和怀念。一篇值得人深思的文字。每个人都会老,织毛衣的爹或许给我们一些启示。好文推荐共赏。【编辑:伊蘭】【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723001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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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伊蘭        2018-07-20 23:22:55
  一个年迈的、行动迟缓的老人,一个会织毛衣的爹,让人感动和思考。
万人如海一身藏。
2 楼        文友:上官风        2018-07-22 22:35:08
  读着这样的文章,不禁让人泪湿眼眶。
   父亲早年的强壮,早年的风光,早年为了儿女们一座座的盖房……而今?虽然儿孙绕膝,衣食无忧,父亲依然“不允许”自己停下来,懒惰下来。即使妈妈平时的缝缝补补,即使儿孙不大可能再穿,但父亲依然力所能及,不遗余力的为每一个想到的人编织爱的衣衫。
   真情所至,无言亦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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