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日
　　 深秋，南方某市，傍晚时分。
　　 离大海不远处的一栋楼宇里，六楼的一家正在进行生日宴会。
　　 “祝爸爸生日快乐！”三男三女的声音。男的浑厚温和，女的柔美动听，个个口中流淌着甜蜜的孝敬。
　　 “祝爷爷生日快乐！”一个稚嫩的童音，脆脆的，纯纯的，好可爱。
　　 八只一次性交杯随着祝福声碰在了一起，一只黄色的橙汁和七只褐色的葡萄酒杯霎时形成了一个圆环，凝聚成了一幅美满的家庭幸福画面。
　　 大大的生日蛋糕面前，是父亲一张笑容慈祥的脸。仪态从容，鬓角有丝丝白发的父亲何春穿着大红色毛衣，接受着儿孙的祝福。今天是他六十三岁生日。
　　 自从妻子三年前去世后，每年他的生日都在儿子、女儿的精心操持下办的很隆重很热闹，每回都让他很满意。
　　 何春退休前在本市一所出版社工作。他妻子生前是一所幼儿园的园长。他们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儿子何朝阳今年三十岁，和媳妇翠微同在一家外资企业工作。他们有一个女儿，今年三岁半。二儿子何朝光今年二十七岁，在一所私立小学教书，媳妇娟娟刚生了一个儿子。女儿何朝华是个检验师，刚结婚，女婿徐文是个医生，在社区医务所工作。
　　 何春在六十岁办退休手续的那一年因妻子突发心脏病意外去世，留下他一个人守着一大套房子，在儿子、女儿的关照下生活着。
　　 孙女晓晓就是他一手拉扯大的。如今再二十天就三岁了，刚刚送去上了幼儿园。
　　 孙子小辉生下后，由于儿媳娟娟的妈也刚刚退休，自然就肩负起了照看外孙子的任务。这样何春就轻松一些了。日子在他忙里忙外照看孙女的忙碌中很快过了三年。
　　 欢欢闹闹中，深秋的天，彻底黑了，生日宴也接近尾声了。
　　 “爸，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儿子朝光叮嘱他，他点点头。
　　 “爸，哪里不舒服了你就及时说，不要硬抗。咱们家有现成的医生，不要怕。”女儿指着笑呵呵的女婿说。
　　 他笑着回答：“知道知道。”
　　 “爸，小辉你就不用挂念了，我妈带的好着呢。你就放心好了，好好休息吧！”儿媳娟娟体贴地说。
　　 他感激地笑着对娟娟说：“让你妈妈辛苦了。”何春眼里噙着泪水，满脸幸福地送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各自下楼回到了他们的家。
　　 大大的圆桌上，一片残羹剩饭，他呆呆地望着，看了半天，才开始像合并同类项似地做着归类。他把两盘凉菜合到了一起，又把差不多一类的肉菜归纳在一个盘子里。刚才女儿、儿媳抢着要收拾餐桌洗碗，他不让。他催孩子们早回去，他们忙，明天还要上班，不能耽误他们宝贵的时间。
　　 他把两大盘剩菜放入冰箱，明天不用做饭了，吃剩饭就够了。蛋糕没吃完，还有四分之一，他重新把它放在了一个盘子里也放进了冰箱。他自言自语地呢喃着：明早当早餐吃吧。还有鸡汤，他也把它放进了冰箱。收拾完餐桌后，他开始洗碗。
　　 当一摞摞的干净盘子、碗碟摞在一起时，他如释重负地对自己说：“生日过完了，又多了一岁，少了一年哦。”
　　 虽然整个生日宴都是女儿和大儿媳做的菜，但他感到很累。他解开方格子围裙，走到客厅里关了电视，坐在了一个单人棕色粗皮沙发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直坐到了夜深。
　　 这是一套高档小区的大套房，面积100多平方米。精致高档的装饰闪耀着富贵的气味，棕红色的木地板似乎能滑倒人。这是他和妻子几十年的心血，也是唯一的物质成果。可惜只剩他一人了，他怔怔地望着这些朝夕相伴自己的家具和电器，心里感到很熟悉很亲切。
　　 夜已深了，房子里静的出奇，空荡荡的这个“家”，是他这三年来的整个世界。
　　 三年前，也就是自己刚刚退休，老伴突然去世时，大孙女晓晓也在那一年出生，晓晓六个月时，大儿媳产假到了，又请了两个月的病假，拖到晓晓九个月时，儿媳妇必须要上班时，儿子把孙女晓晓每天早上上班前送来，下午下班后接回。
　　 他这个当爷爷的工作就是全力以赴带孩子，除了每天三次喂牛奶，一般情况下，他抱着孙女在木地板上的垫子上玩耍嬉闹，偶尔，外面阳光充足的时候，他也会抱着孙女出去溜达溜达，晒晒太阳。
　　 看到孙女睡了，他就坐在孙女小床旁边的单人沙发上眯一会眼，直到儿子、儿媳下午下班接回孩子，他才轻松地走出家门，到小区花园里活动活动，吸吸外面空气，有时也和小区的其他老人聊聊天说说话。
　　 但无论他在做什么，他都会感到内心空落落的，抑郁的情绪经常冲入他的头脑。
　　 此刻，躺在床上的他许久不能入睡，在这夜深人静时，他异常想念自己的妻子。想到妻子，他又坐起了身，从床头柜上取出一根香烟点上，坐在床边抽了起来。窗帘遮挡住月光的卧室里，有了点点星星的火在闪烁。妻子的音容笑貌萦绕在他的脑海里，像电视片段，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往下过。
　　 他和妻子是一对情爱至深的伉俪。幼师毕业的妻子能歌善舞，说话声音经常略带童音，很好听，很悦耳。他俩年轻时都是个性很要强的人，两人工作都很努力，学习充电，不断提升自己。三个孩子培养的也很成功，都考上了名牌大学。
　　 以前，几乎每个过生日的晚上，他和妻子都会在和孩子们聚会结束后，来个两人世界的温馨浪漫。妻子会突破自己以往的正统形象，穿上一些平时无法上身的袒胸露背的、轻盈妙曼的衣裳，做些出格的动作，说些肉麻的甜言蜜语来“勾引”他。
　　 泪水，在他还不浑浊的眼睛里转动，在黑暗里一闪一闪地泛着幽幽的暗光，他仿佛已经闻到了妻子以前身上的味道，耳边隐隐约约地响起了妻子的歌声和笑声。
　　 已经是第三个这样的生日夜晚了，寂寞无情地袭击着他的心，孤独吞噬着他还算清新的神经。撕心裂肺的思念让他嘴里吐出的烟圈越来越密集。
　　 他走到客厅，在饮水机里倒了一杯水又返回到了卧室的床上。他有退休金，完全可以让他自己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想怎么穿就怎么穿。但他胃口越来越小，吃的越来越少，饭越做越简单，穿的越来越随便，没有人欣赏，他不知道穿给谁看。
　　 屋子里每周来一个钟点工帮他彻底清扫一下，是女儿请来的，他原本是不愿花钱请钟点工的，但女儿非要这样做，他也没办法，女儿不愿看到老父亲吃苦，对哥哥让父亲带孩子有一定的意见，她希望哥哥嫂嫂雇个保姆带孩子，不要让父亲太操心，但哥哥说父亲喜欢孙女，每天送来一下，让父亲有点事干，有点快乐，就不寂寞了，对身体有好处，女儿想也对，就同意让父亲带侄女，但她还是感觉到父亲辛苦，所以每周自己掏钱请个钟点工来给父亲收拾房子里的卫生，减轻父亲的劳累。
　　 其实，何春并不老，作为男人才刚刚开始进入老年，但他感到自己心力憔悴，苦不堪言了。
　　 他经常坐在床沿上抽烟，房间里笼罩着烟味，雾气让他想起了女儿给他下的死命令：不许抽烟。想到女儿他又想起了妻子，妻子可不像女儿那么“专横”，妻子会给他每天定上那么限量的几根，让他过过瘾。
　　 毕竟，吃喝嫖赌他样样不沾，就是抽几支烟也是在心烦的时候。平时喝点少量的红酒，医生说经常喝点红酒，软化血管，他的血脂偏高，血压偏高，让他预防预防。
　　 妻子在世时养成的生活好习惯，在妻子走后都让他一一打破了，他太苦闷了，一烦就吸烟，一吃肉就喝酒。他看到手指尖的烟已变成了烟把把，他拿起烟灰缸摁了摁，确定完全无火星了就走到窗前，拉开厚厚的棕红色窗帘，推开一扇窗，试图让烟味烟雾出去。
　　 刚才大儿子说了，孙女晓晓已经三岁了，再不用他帮忙照看了，要送去一家国际标准的幼儿园。他听后如释重负地轻轻出了一口气。二儿子又说孙子由丈母娘带，暂时不用他操心，让他好好休息，轻轻松松过日子。
　　 他知道孩子们都很孝顺，女儿虽然刚结婚，但也声明了不用他帮忙带孩子，他们将来有孩子后会自己带或请保姆带。尽管他自己的退休金充裕，逢年过节孩子们还是照样给他送礼物，照样给他“派红包”当然，他也给孙子孙女“派红包”，并且红包里钱的数目客观。
　　 想到“红包”，他忙站起身来到了客厅，在布艺沙发的垫子底下，他摸出了今天三家孩子送给自己的“红包”，他点着一张张暂新的百元大钞，泪水溢出了眼眶。
　　 要是老伴活着多好啊！她数着这些“红包”会心花怒放的。
　　 墙上的老式挂钟响了十二下，他也确实困了。“该睡觉了”，他自言自语的喊自己睡觉。
　　 他又返回卧室，见空气中烟雾跑得差不多了，就关上了窗，拉好了窗帘。他真的太累了，心累，躺在床上很快就模模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章 思念
　　 卷缩着身子的何春，想念着妻子，脑子里慢慢浮出与妻子年轻时的恩爱情景。
　　 记得自己过五十岁生日的夜晚，正值他俩秋季去旅游。这是浪漫的妻子立下的“家规”，每年秋季或远或近的要他带她去旅游一趟，去哪里都行。
　　 秋风阵阵，阴雨绵绵。他们夫妻俩随着一个旅游团来到了异地。生日这天，吃晚饭时，他俩离开了旅游团，单独去了一家餐厅叫了几个菜，喝了点红酒，妻子策划，给他过了一个浪漫而温馨的五十岁的生日。
　　 吃过晚饭后是自由活动时间，他俩散步到了一个风景奇特的岩石上，海浪击岸，夜风扑面，让妻子的头发四面乱飘。他怕妻子冷，把她拥在怀里。四面无揽的海边，他俩依偎在一起像一尊双人雕像，甜蜜优美，静听涛声。
　　 也许是他喝了不少的红酒，此刻血往头上涌，来了中年人的激情，搂着妻子情不自禁地亲吻了起来，他用双手阻挡着她被风肆意吹散的头发，捧着她的脸，扑捉着她在他心目中依旧香甜的双唇，覆盖上自己的双唇，顿时一股热突突的酒气灌进了妻子口中。
　　 何春的霸气和温情刹那间调动起了妻子的情欲，在这特别意境下，妻子血管里的浪漫情景顿时清醒了。她浑身激荡着热情，优美的身姿大胆地拥抱住了自己的丈夫，喃喃细语中相互说着情意绵绵的话。
　　 海边风太大，他俩又蹲下了身，脚下刚好有一块像圆凳一样的岩石，光光的，滑滑的停在他们脚边，他坐了上去，把妻子抱在了怀里，一同面朝大海，享受夜色美景。
　　 何春思念着妻子，迷迷糊糊中翻了一个身，进入了梦乡。
　　 晃晃悠悠中他拉着妻子来到了海边，波涛汹涌的海水一次次扑向沙滩又一次次地卷着白白的浪花退下，他嘴里喃喃说着：“你怎么才来？我想你。”妻子笑眯眯地说：“别生气，我这不来了吗？知道今天是你生日，看我都给你买了生日蛋糕了。”说着她扬起了头，变戏法地手里拎着一个硕大的蛋糕。
　　 他们在岩石上点上了蜡烛，烛光里妻子的头发丝丝然然地飘绕在脸上，很有动感的美，牵动着他的魂。
　　 他站起身绕过蛋糕灼亮温暖的光向她走去，他想抱住她亲热一番，脚却像灌上满满的铅，怎么也迈不动。正在他竭力挣扎的功夫，不知哪里来了一股狂风迷住了他的双眼。等他着急地扒开眼睛再看时，妻子和蛋糕都不见了。
　　 他突然感到浑身发冷，四周望去空无一人，恐惧和孤独感顿时让他满心凄凉。他向空旷无际的四周求助，继而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何春的哭声把他自己惊醒了。
　　 他摸摸眼角已是泪水哗哗，摸摸身体上的毛巾被，早已让他掀翻在身边。难怪自己身上发凉啊。他披上棕色的毛巾被坐在床上，回味着刚才的梦境。
　　 他确实感到自己很孤独，梦里自己的妻子音容笑貌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他眼前，他像一尊雕塑一样静静地坐着，有泪水的两眼在黑暗中发着幽幽的亮光。
　　 就这样坐着，空白的脑子里片片段段地出现着以前和妻子生活在一起的画面，点点滴滴中继而清晰可见，仿佛刚刚发生。继而朦朦胧胧成为一些残留的瞬间。
　　 不知过了多久，他起身披着毛巾被来到了客厅，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喝着。温温的茶水带着热气进了他的口里，也慢慢地让他的思维清晰了许多。
　　 他抬眼看看客厅墙上的石英钟，带着夜光的指针透着神秘的“滴答”声告诉他已是凌晨五点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不带孙女了，该好好地计划计划以后的生活了。”
　　 近一年来他明显感到身体老了，虚了，干什么事都力不从心了。他知道是因为带孙女而很少户外锻炼的结果，他想着应该走出去，进入社会，应该与外界多多联系，交些朋友，不然老的更快。
　　 天刚刚发白时，他打起精神走到衣柜中，寻找到了一套白色单层运动服，又到鞋柜里取出一双深蓝色运动鞋。看到一身运动行头，他满意地点点头，来到了洗手间开始洗脸。
　　 镜子里的自己满脸疲惫憔悴，头发花白，眼光迷茫。他怔怔地望着自己看了好半天，他对镜子里自己笑了笑，低低地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坚强些，勇敢些。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吧，不能就这样自取灭亡。”
　　 洗漱完毕的何春穿上运动服和运动鞋来到了试衣镜前，一个崭新的自己豁然出现在面前。虽然神情悲壮，但依然雄姿英发，成熟健康，他突然对自己有了信心。他用右手握着拳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做了一个加油、成功的动作，转身就向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