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百桌酒席招来一千位宾客，一百挂鞭炮爆开一万个脆响，一百支唢呐奏出十万个音符。这是林生的气派，林生的风采，林生给他热爱着的人儿的慷慨许诺和兑现——三鹿坝的已婚小伙子们，没有一个像林生这样娶媳妇。只有林生，这个清水河沿岸首屈一指的富户，这个拔根汗毛比椽粗，打个喷嚏比雷响的棒小伙，才有如此震撼乡里令人咂舌的壮举！
　　 林生值。林生娶的是被三鹿坝众多楞头小伙仰慕不已，视若一轮皓月般绝佳的女子——河妹。
　　 这时候，湛蓝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彩，硕大无朋的太阳通身赤红，清水河的每一朵浪花都闪烁着令人目眩的金光，三鹿山树林里的每一只鸟儿都歌唱起令人心醉的赞歌。鞭炮在响，唢呐在吹，宾客在舞蹈。河妹被众多的艳妆女子簇拥着缓缓而来，柳叶眉下是一汪潭水似的脉脉含情的美目，微启皓齿的小嘴上绽开着六月菊般的娇笑，云鬓迎风起舞翩然飘逸，轻盈盈的脚步朝着林生款款挪动。林生舒展了双臂庄严地去迎接，忽地就将心上的人儿揽入怀中。鞭炮停了，唢呐住了，太阳一霎间凝固了，清水河也默默驻足停止了流动和欢唱，宾客们不知何时早已散去，唯有林生同河妹紧紧地偎依在一起，天底下只剩下这对如痴如醉的有情人。
　　 ——这是林生渴望已久终于如愿以偿的时刻啊！林生深深地陶醉了，紧紧地闭住双眼，一任时间的钟摆停留在这一时刻。许久，他才缓缓地睁开眼睛，揽在怀中的河妹却不见了，出现在面前的竟然是老态龙钟疯疯癫癫的爸。爸说：三鹿山要秃了，清水河要黄了，三鹿坝人要遭殃了。说毕，忽地就没了……
　　 林生醒来，听见了一种声音，一种轰轰哗哗的声音，由远及近，由低渐高，喧嚣而来。起初林生还不大在意，还在痴痴地回味梦中的情景；但很快地，他便警觉起来，惊慌起来——他感到了山在摇地在动，钢筋水泥结构的三层洋楼在瑟瑟地发抖。
　　 林生猛地跳下床就朝外边跑去。
　　
　　 二
　　 拂晓之前，一场特大暴雨刚刚下过，铅灰色的浓云开始迅疾地消散，悬挂在三鹿山西边的月儿明亮如洗。借着月光，林生发现门前的清水河一夜之间变成了污泥浊水；再朝轰轰作响的上游望去，只见一条泛着赤色光亮的巨龙昂着几丈高的头颅，张牙舞爪气势汹汹地奔涌而来——林生惊呆了！他从来没有见过扑面而来的，这个狰狞恐怖披鳞戴甲的怪物，从来没有见过清水河这种排山倒海咆哮疯狂的模样……直到一股强劲的夹带着浓烈的泥土腥味的飓风，猛地将他掀了个趔趄，他才醒过神来，撒丫子飞似地逃开了。
　　 现在，林生站在三鹿山一道被人砍尽了乔木和灌丛的光秃秃的山梁上。眼前发生的一切，终于使他清醒地意识到，生他，养他，为他深深热爱着的三鹿坝，遭受了一场突如其来史无前例的洪水灾害：一排排土木结构的房屋畜圈，在温馨的梦境中坍塌了；一片片垂穗待镰的稻田，在阵阵悦耳的蛙声中被饱灌了泥浆；一棵棵结满了累累果实的大小树木，在丰收的期望中被连根拔起；没有一个父老乡亲逃离出来，他们，连同他们朝夕相伴的无数的鸡鸭猪羊牛马驴骡，在酣然卧睡不知不觉中被不期而至的滔滔洪水，无情地吞噬了……唯有他的新近落成的三层小洋楼突兀的半露水面，楼顶上盘旋和栖息着许多惊恐万状的乌鸦、水鸟以及别的叫不上名字的飞禽，凄厉悲惨的鸣叫声经久不息。
　　 林生木然地站立在山梁上，晨风不时地掀起他蓬松的头发和零乱的衣领衣角。他看上去像是有些痴呆，六神无主，失神的双眼死死地盯在山梁下那唯一能看得见的自家的上半截小洋楼——他在脑海里缓缓地搜寻，记忆中似乎储存着这样的场面，只是心乱如麻，一时还难以想起来。终于想起来了，那是在他的二十四英寸的大彩电里，看到过的某个电影里的惊心动魄的一幕：黄河，花园口被扒开了，就是这番景象……而家乡门前的这条清水河，虽然名不见经传，足不行百里，却四季常青，鱼翔浅底，岸柳婆娑，秀石玲珑，昼夜低吟浅唱，一路欢腾，总是那般温顺，那般柔和，那样快活，充满了脉脉柔情绵绵爱意，一如河妹的软软胸纤纤手甜甜笑窃窃语——然而，它却无端地恼了，怒了，发疯了，狂癫了，叫人猝不及防毫无思想准备。
　　 林生惊悸，惶惑，百思不得其解。
　　 只有爸清亮。
　　 爸是三鹿坝唯一有思想准备的人。爸总是说：三鹿山要秃了，清水河要黄了，三鹿坝人要遭殃了。村里人都说，爸疯癫了。疯癫了的爸的预言，应验了。三鹿山果然秃了，清水河果然黄了，三鹿坝人果然遭殃了。冥冥中似有神灵向爸泄露了天机，命中注定三鹿坝人要遭此大劫，却偏要选定林生来做这场浩劫的见证人。
　　 爸却在大难到来之前去世了，虽然死于非命，但恰到好处——他不忍目睹自己的预言变成活生生的现实，因而及时地从极度的痛苦中解脱了，一生平凡，却曾经历过重大坎坷又被村人视为疯癫的爸，竟然死得如此伟大如此悲壮。可惜，他已经无法被付出了生命代价来验证了他的光辉预言的那些冤魂们，所理解了！
　　 天渐渐地亮起来。木桩似的林生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飞快地朝山梁下跑去……
　　
　　 三
　　 一切都是从四狗被枪毙的那个晚上开始的。那个晚上，月光如水，虫声唧唧，四野空灵。河妹当着林生的面骤然一声嘶嚎，石破天惊，扑倒在四狗的坟头前，边擂打着四狗的坟丘边哭诉：你这个死鬼，你说你要给我盖一座洋楼的，你说你盖好了洋楼就娶我过去，洋楼还没见一块砖你到撇下我走了，你这个死鬼……
　　 这时候，林生的心里充满了快感，就好像那个倒霉的林警的脑袋，是在自己的利斧之下绽开了艳丽无比的花朵，而不是破裂于四狗之手；同时他的心里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庆幸，如果这种感觉是真的，那么，面前这座新土垒就的坟堆里埋葬的就不是四狗的身体，而是自己的六尺之躯了——于是，他又感到了几分悲凉几分难过。
　　 那晚上，刚刚离校不久的林生跟随四狗，头一回到三鹿山去背木头。他们趁着一钩残月的微光，各怀心思默默无言地走在回村的林间小道上，沉重的木头压得他俩汗流如注气喘吁吁。没有风吹，没有草动，也没有一声夜虫鸟兽的鸣叫。山路弯弯，远景如黛，星河迢递，大山一片深沉一片含蓄，身旁的树木肃穆静立着，仿佛在为他们背上的同类默默致哀。他二人被如此氛围麻痹着，管自放心而行。
　　 突然，四周的灌木丛里发生喊，便被一群林警团团围住。林生初次干此营生，三魂早已吓破有二，本能地撇了背上的木头就跑，状若脱兔，速度之快，犹如疾风闪电，以至于被无数的林梢抽打得血流满面也毫无知觉。舍命不舍财的四狗，却负重难逃，被一个率先扑上来的林警逮住。绝望中，四狗抽出别在腰间的利斧，胡乱地就朝面前的克星劈了下去，趁着一众都去搭救那个脑浆迸裂的同伙，干出蠢事的他竟然从容不迫毅然将两根面盆粗的木头背回了家中——那是整整四百块钱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四狗用他年轻的血肉之躯，又一次验证了这句古话。
　　 站在为那位以身殉职的林警偿命的四狗的坟头前，听着河妹撕心裂肺的哭声，林生也禁不住潸然泪下了。
　　 许久，林生搀扶起哭得死去活来的河妹，只见月儿的清辉给她的脸庞挂两串明珠涂一片灿烂，愈发地皎洁美丽，便情不自禁地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抱住她，在她云鬓散乱的耳际信誓旦旦地说：河妹，你听着，我给你盖洋楼。等我盖好了洋楼，我要摆一百桌酒席、放一百挂鞭炮、请一百支唢呐娶你——你等着！
　　
　　 四
　　 林生来到了村尾。河妹家的三间瓦房早已荡然无存不知去向了。远远地，透过飘忽不定的雾霭，只能依稀看见她家屋后的那棵老柏树的树冠伸出水面，在风浪中一前一后地摆动。环顾四周，洪水茫茫，雾幕沉沉，三鹿坝已经面目全非不复存在了。谁都可以死去，唯独河妹不能死！河妹，你在哪里？
　　 河妹——！
　　 河妹——！
　　 林生大声呼唤。回答他的，只有滔滔洪水的沸腾声，断壁残垣的坍塌声，飞禽走兽的悲鸣声，以及阵阵河风的呜咽声……
　　 泪水模糊了林生的双眼，心绪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每当成双成对的小燕子在清水河畔啄泥营窝的季节，清水河属于童年的林生和河妹。
　　 初升的太阳笑脸盈盈，一河的碎金闪闪烁烁，微微晨风拂面而来，摇动着两岸纤纤柳丝，送来山花的阵阵芬芳，燕儿们呢呢喃喃你来我往，伸展翅膀擦着水面一掠而过。这时候，一对小兄妹般的林生和河妹，便手牵着手，哼着爷爷奶奶教会的童谣，跑进清水河，捉螃蟹，抓小鱼，捡石子，或忘情地你追我赶，撩起清洌洌的河水，你泼向我，我泼向你，立时，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更有银铃般的笑声，脆生生明亮亮，撒入河中顺流飘荡，远远地传开去，经久不息。
　　 那一次，他们坐在岸边的大青石上，望着不断皱褶了舒展了，舒展了又皱褶了的河水，托着小脸蛋愣神儿。
　　 林生问：河妹，你咋就叫河妹？
　　 河妹答：娘在河里淘酸菜，把我生在河里了。娘说我一生下来就叫清水河洗得又白又净又好看，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儿。
　　 林生拍手道：这个名儿好！
　　 每当布谷鸟开始在林子里声声催人的季节，三鹿山属于少年的林生和河妹。
　　 红蕨菜，绿薇菜，一株株伸出了婴儿手；白草莓，黄梅子，一棵棵钻出了五星叶；小磨头，嫩香菇，一朵朵撑起了尖顶伞。这时候，依旧亲如兄妹般的林生和河妹，还是手拉着手，唱着校园歌，一同走进三鹿山，采满了花布兜，吃饱了山珍果，就躲在密密匝匝的弥猴桃藤树下乘凉。一壶清水河里的清凉水，你递给我，我递给你，喝得透心的舒坦。静下来，就听那山籁远远地传入耳膜，嘤嘤嘤，嗡嗡嗡，眼前便化开一片一望无际的花海，五彩缤纷，聚千万只蜜蜂蝴蝶翼翅颤动如过盛大节日，总也乐不完总也唱不够。
　　 那一次，他们躺在草坪上，看金箭似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射下来，一支又一支。
　　 河妹问：林生，你咋就叫林生？
　　 林生答：娘说她夜里梦见一片林，醒来就把我生下了。娘说我月娃子的时候老爱朝着林子笑，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儿。
　　 河妹拍手道：这个名儿也挺好！
　　
　　 五
　　 林生同河妹，一个河里生一个林边长，后来就一同上村小，再后来就一同去城里读中学。渐渐地，都出落成了小青年。三鹿坝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姑娘小伙们自然长得水灵明光；林生同河妹，都是佼佼者，叫人一看见就眸子发亮生出无限爱怜来。
　　 一次，林生约河妹，同她一道去给学校采树种。河妹却说，让他自己去，往后再也不跟他上三鹿山了。林生第一次遭到了河妹的拒绝，他好失望好伤心。一个人闷声上山去，走在无数次与河妹走过的弯弯山路，心里老觉得好似丢失了什么东西，细细一想，却又想不起来到底丢失了什么，忽地就从心底里涌出一股烦恼，恼河妹恼自己，越恼越难过，越难过越恼。早早回到家里，蒙头就睡，不吃也不喝，却是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傍天明，写了张小纸条，询问自己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得罪了她。匆匆来到河妹家，河妹正在梳洗，问他有事吗这么早？他却像做了贼似的，嘴里不知道支吾了些啥，转身就跑，一直跑进清水河，在浅水处跑了还跑，激起的水花疾速地朝岸边飞射而去……
　　 林生爱上了河妹。但他不敢对她说，心里好害怕好难受！
　　 河妹忽然休学了。林生不知道为什么，又不敢到她家去询问，自己依旧坚持着，想读完高中考大学，念完大学后再向河妹表明心事。后来才知道，河妹同四狗定了亲，是四狗亲口告诉他的。他听后如同五雷轰顶两眼直发黑，狠狠地大病了一场。病愈后，没有心思再去上学，便将大学梦连同一厢情愿的热恋梦一起深藏心底，终日默默，吃跑了就干活，干累了就睡觉，一天到晚，心里老是空落落的。
　　 四狗被判死刑，给林生提供了一个意想不到令他欣喜若狂的好机会，以至于这个机会刚刚到来他就紧抓不放，迫不及待地向河妹表白了对她生死不渝的感情——这是被压抑了许久的如同火上喷发般的感情，这是几近绝望之后再度星火燎原的感情。
　　 可是，天不成人之美。如今，河妹生死未卜，凶多吉少，怎不叫林生痛断肝肠！
　　
　　 六
　　 为了兑现给心上人的慨然承诺，林生加入了林木盗伐大军的行列，虽有四狗的前车之鉴他也义无反顾，甘愿抛头颅洒热血。凭着一个信念两肩力气浑身贼胆，昼伏夜出不停不歇，背得脱就背，背不脱就跑，不但未被一次逮住过而且率先成了村里的万元户。后来他琢磨，光靠斧砍人背致富速度太慢，于是拿出全部所得，买了一辆大卡车，雇了司机开到三鹿山脚下，低价收进又运到山外高价卖出。待有人也醒悟过来，学他的样儿时，他已经腰缠数十万，洗手不干了，一心盖他的三层小洋楼，专等娶来河妹一同过好日子了。
　　 他花了外人不知道数目的钱，从城里的建筑设计院买来图纸，请来最好的建筑队，在三鹿山前清水河边的村头，风风火火地盖起了他的三层小洋楼。开工那天晚上，他兴冲冲地跑到河妹家去给她报喜，河妹小花猫般偎依在他怀里，娇喘地说：我不要洋楼，只要你。那晚上，他给了河妹三鹿山一样的真诚，河妹给了他清水河一样的柔情，他生平头一回做了真正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