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轻舞】祭红唇(情感小说)
老言救我一命,我送他一份合同;他送我一盆红掌,我送他孩子一个书包;他老婆送我一个嘴巴,他送老婆一铁疙瘩。
——序
一
曾养过一盆红掌,我给它起名叫祭红唇。这盆花从贵州山里辗转到贵阳,从贵阳坐飞机落户到深圳。那天,老言从矿上开车到了几十里外的花圃搬了这盆花,在寂静的夜里,巴巴地跑了二百多里山路,一路狂奔到我暂住的小县城里,趁着月光敲了我的花格屋门。
树影婆娑,叶子微动,蛐蛐不温不火地叫着。一盏旧台灯搁在桌子上,我光着双脚蹲在一把黄漆剥落的木椅上,椅子的四条腿有些倾斜,我尽量平衡着窝在椅子上的身体,不至于摔倒。腿渐渐的麻了,过电似的,我是个肢体感觉迟钝的人,知道腿麻会自己缓解,便也懒得管了,一手拿着鼠标在电脑上乱点,一手夹着纸烟卷一口一口地抽着,眼睛迷离地望着灯罩上的破洞,想着它新的样子。灯座是白色的磁胎,看形状该是一只兔子,也许,它就是嫦娥怀里抱着的后来让吴刚给弄丢的那只。
漫无边际地猜想,有些玄幻。我刚想去院子里走动一下,忽然想起笃笃的声响,疑是幻觉,把手指间的烟头按灭在烟灰缸,抬起头,侧耳细听。又是几声,轻轻柔柔,想必敲门人的心里迟疑着,不敢敲又想敲,敲着又有些胆怯的样子。会是谁?这房子没有房东,是耀哥熟人闲置了半年的旧家,搬来三个月,一直独来独往,无人问津。这大半夜的,难道有鬼?没听说这院子不干净啊,会是野兽吗?这省城没听说过动物园走失狼虫虎豹啊。敲门声还在继续,怀揣着一颗惴惴到嗓子眼的心,从椅子上放下双脚,准备开门看看,一只脚刚伸下去,椅子开始倾斜。接着,重心不稳,咣当一声,整个人平平地摔倒在水泥地上。我操,身上一阵剧痛,嘴里嘟囔着骂了声粗话,爬起来,猫腰接近窗子,悄悄趴在窗口往外看,这半夜三更的敲寡妇门,你想干啥?
院子里,水一样的月光把窗下的石榴树照成徐娘一般的妖娆,老言跟棍儿似的直溜溜地戳在门口,双手端端地捧着一盆绿色,在光影里新鲜而蓬勃着。瘸着腿刚想开门,稍一移动心念旋起即灭。这深深的夜,一对孤男寡女相处,万一谁有个冲动,后果会是什么?真做也就罢了,万一越不过灰色地带,没偷着腥惹一身骚,那就亏大发了。被老言按到木桶里洗脚的温软还在身上涌动,怎么办?放过这个洁身自好的良家妇男吧。这么想着,又觉得不妥,几百里地跑过来,就这样被拒之门外,有些太不近人情。矛盾着,便在屋子里驴拉磨似地开始转圈。
老言听到屋子里“咣当”一声闷响,接着有滴答的脚步声在屋子里碎碎响着。门,依然紧闭,没有任何暗示着闺门闪缝的样子。老言该是猜到什么,他说:“我先回家去一趟,把家里的事情安排一下,过两天我送你回深圳。”说完,把手里的物件弯腰一放,转身而去。
脚步渐行渐远,接着,是马达发动、汽车开走的声音。我开门探头,老言已没了踪影。我揉着摔痛的屁股蛋子,装腔作势走出来。院中花池上,青花白瓷的花盆里,一株长相生硬的红掌委屈地坐着,花枝中间是一个大红纸条,上面有黑色的字迹,就着月光仔细看,上面写着:“你说喜欢红掌,我特意买了给你送来,带回深圳养着吧,我觉得那中间的红叶子像你的眼。”我一惊,像我的脸还是像我的眼?我操,这句子用的,有点费思量呢。我看着那盆红掌心里猜测,如果老言用错了字,说那彤红的叶花像我的脸,那成了什么?都市来的大美女,清丽得跟林黛玉似的,脸上长两块高原红?如果老言没用错字,意思就是像我的眼,那我的眼睛成了什么,红眼病?兔子眼?烂眼猴?
抬头看天,月亮白得跟茉莉花一样,对月一稽首:老言,你路上开车慢点吧。
人有错,花无罪。收下,收下,赶明儿搁飞机上带回深圳,我娘看见,肯定……肯定说我是疯子,那么远带盆花回来。老言怎么想起送我红掌呢?哦,对了,受伤那次和他去花圃内,说这个红掌很独特,一枝独秀的样子,倒是有些喜欢……貌似还说了好几种花呢,一时思维断层想不起而已。
我忘记老言姓什么叫什么了,只记得他的姓名里有一个言字,只好叫他老言,这个名字和他的形象有些接近,因为他未老先衰,形象,心态,都非常接近。也许,我这样说他不公平,无论如何,在他家方圆多少里的人眼里,他是属于有钱有房有车的老板。
老言,地道的贵州农民,初中毕业,一米八二,有家有孩子有老婆,其他的,便知之甚少。老言的长相代表着整个贵州的地形地貌,坚硬、朴实、厚道。也许,大山里的汉子都这样吧。
老言挺崇拜我的,特别是看我对人间险恶那种无知无畏的态度,简直是崇拜得一塌糊涂。再者,他觉得我有知识,大城市来的女子把吃喝嫖赌抽嗨得跟过年擀面皮包饺子似的,特别是每天扛着一脸的玩世不恭,走哪儿都跟皇城里那些八旗子弟似的,就差拇指上戴着扳指,手里提着鸟笼遛弯了。后来他说,这些都不算,最让他起敬的是我在行业里特爷们。
二
黔西南是多矿区,省里下令,彻底整治省内所有煤矿的污水和粉尘,还贵州一个青青世界。消息下来,这对于大大小小的环保公司,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喜讯,黔西南州成了众人眼里的一块肥肉。于是乎,老鼠打洞狗跳墙,各自寻找门路,一窝蜂往里钻,大家心知肚明,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把整个市场完全独霸。
耀哥总归也是环保界的精英,心思和其他公司的老板一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扬言说:这块肉真肥,我们也要去撕一大块下来尝尝。
月初,一个月的吃喝嫖赌抽,银行卡上出现赤字。看着屋子干净得可以饿死耗子,忽然开始想念曾经的保姆李三姐,虽然这个姐经常克扣伙食费,把买肉的钱换成豆腐或鸡蛋,最起码鸡蛋煮熟了,豆腐麻婆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勾引外人偷走我的电脑,害得我写了一个月的长篇稿子跟着丢失。一二三大爷滴,临走还顺手牵羊顺走一双阿迪达斯和一件没穿几次的羊绒大衣。
饭是要吃的,烟是要抽的,酒是要喝的。先去耀哥公司的财务处预支点工资吧,老财务希捷说:“规矩变了,现在预支工资要找老总签字的,你去找你耀哥签字吧。”签字就签字。推开耀哥办公室的门,一脸讪笑着把预支工资的条子递给他。耀哥很认真地看了一会借条,从纸条上抬起头,一脸坏笑地看着我,双手把纸条折叠折叠,慢慢撕碎,丢进垃圾桶内,从桌子上拿起一盒名片往我手里一放,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在手心里拍着,转过身,对站在门口笑脸盈盈的李海涛说:“这里面是你们的旅差费,你开车跟她下去。”
“啥意思?”刚张口问一句,被耀哥一把推出门外,说:“李海涛,你们即刻出发,路上你给她讲讲公司的决定。”
“走吧。老板让你负责黔西南的煤矿污水处理市场,公司人事机构图上你的大名写着区域经理。”我嚓!卑鄙的耀哥你能不能不再先斩后奏?我心里暗骂。
李海涛说:“其实吧,公司里的人都知道,这头衔这名片都是糊弄外人的。办公室里连你的位置都没有,谁不知道你是看心情做事,高兴了,就来公司在老板对面坐坐,混顿饭吃,跟着大家下班走人,一言不合,三五天找不到人影是常事。唉!真不知道老板是懒得理你,还是真心宠你,由你任性,工资照发,奖金照拿,我要有这样一个表哥,我天天唱歌。”听着李海涛唠叨,颇有些得意。
车刚出市区,手机响了。耀哥说:“妹儿,让你出差是不想看见你在我面前晃悠,你知道吗?想在这片市场上站住脚,一需要过硬的资质;二需要过硬的人脉。你,啥也没有,我没想过你给我打下一片江山,你只需下去替我了解一下民情就好。”
我说:“耀哥,你还是不是个爷们,你说话不算话,说好这个月去深圳办事顺便送我回去的,怎么又让我替你办事?”
“你乖乖地把这片市场走完,我绝对送你回深圳。”没心情和他啰嗦,挂了电话,嘴里嘟囔:这活儿还可以吧,既然没有任务,那就一边随心游玩,一边率性地“跑业务”吧。
市场套路很深,如果陷下去,想出来就要带两腿泥。我不是生意人,也不是公司正规的业务人员,我只是被耀哥借来替他做巡视的,怕外人不买账,才给了个区域经理的头衔,印盒名片挡挡人眼,其实,我根本不在公司编制。正因如此,我可以按自己的性子不按规矩地出牌。我知道,无论我捅出多大的漏子,公司都可以查无此人。
和李海涛不熟,他啥时候到的公司不知道,他的职务是归那个部门不知道。车上,他粗犷的撸胳膊露腿甩脖子晃脑地操纵着手里的方向盘,那动作跟跳街舞般的炫酷,我皱着眉头把脸转向窗外。
车出省城不久,六车道高速变成四车道公路,柏油路开始坑洼,渐渐坎坷,车身不住地颠簸。山,蜿蜒连绵,大大的落日把山顶映成浓烈的黄,暮霭渐起。一晃,天,暗下来,山脚有了浅淡的灰,几个布衣女子,穿着蜡染衣裙,脖子上挂着宽大的银项圈,流苏般的小铃铛镶嵌在项圈的底部,随着身体的晃动在胸前沙沙作响。
转弯,李海涛一打方向盘,把副驾上的我甩到了他的肩头,如果不是安全带,我有可能会趴到他的怀里。冷不防被他摆了一道,吓出一身冷汗,待车开上直路,我怒问:“李海涛,你这是干嘛?”李海涛看我狼狈,不管不顾地哈哈大笑,说:“谁让你对我板着脸呢,下县份是你耀哥安排的,又不关我的事,我最讨厌女人有事没事乱发脾气。”
我顿时冒火,说:“你这个人太莫名其妙,我们是同事,我和你不熟,你开车我坐车,都是公司的意思。我板脸哭笑我唱歌发嚎是我自己的事,你开好你的车把稳当你的方向盘那是你的事。我又不和你谈恋爱;你又不和我过日子,我板脸看的是窗外又不是看你。你一个爷们家家的,开车不看前面的路况你看我脸色干嘛?我脸上也没长花。再说了,你觉得不好看就不要看,你可以给我说,我坐后面去,我们是合伙下去干活,又不是耀哥派来相亲,看你不是多事人……”我连珠炮似地对着他吼。
“你说够了没,从省城下来开了两个小时,你摆一副冷面孔一句话都没有,我欠你钱啊?我不是你的司机,我是和你合作跑业务的,你这种气呼呼的样子,我们怎么相处?下去还有几小时路程,你就这么摆着脸子坐我身边,我怎么安心开车,我心情不好能把车开好?我告诉你,往下面走路越来越烂,急转弯还很多,错车会车还很多。我告诉你,我不欠你钱,我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不看小女人的脸色,我又不指望你养我,你又不是我老婆我妈我爹,你一张冷脸很难看,我讨厌!你不愿意坐我的车你现在就滚下去,我自己下去单干,做完自己该做的事就回去述职……”李海涛也发飙了。
“你想太多了;你太可笑了;你太不可理喻了;你蛮不讲理;你胡搅蛮缠,我不和你搭档,不坐你开的车我一样能到县份。你停车,我下去,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该干嘛干嘛去……”我气疯了,所以对着李海涛说疯话。
“你想好了?你确定在这里下车?你确定出事不让我负责任?”李海涛和我叫板。
“我确定,我确定,我确定……你停车我下去。”
李海涛把车停在路边,我解开安全带,在李海涛的口哨声中打开车门,反手关上车门,拎着自己的行李往后面走去。李海涛在后面喊:“如果没车,如果后悔,给我电话哈。”去你家大爷滴,老娘就是走路也不会回头求你。李海涛的车消失在我的视线内,我停下脚步,气呼呼地站在路边,心里疯狂骂道:你家大爷滴,我就不信没了你王屠夫本姑娘会连毛吃猪。
三
天,忽然就黑了,四面环山的盆地,空旷而恐怖,听人说山里是有狼的,心里便有了一丝悔意,但依然硬撑着不肯电话李海涛。二十分钟的样子,一辆大黄河轰隆隆地开了过来,我扯下自己的围巾,飘带一样地甩着。车在距离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司机把脑袋从车窗里伸出脑袋,问:“妹儿,啥子事?”
我媚笑着说:“小哥哥,我要去下面煤矿,你可以顺路搭我一段吗?”说着,从包里摸出一包没拆的白盒箭牌烟,一挥手扔进了驾驶室。小哥说:“上来吧。”心下窃喜,搭上小哥伸出来的手,跃身一跳,钻进车里,腰肢一摆,拧身坐在副驾上。对着身边的小哥鸡啄米般地点头道谢。小哥说:“有安全带,你绑好。”
路,越来越烂,大卡车东摇西摆地在马路上横行。我对小哥说:“小哥,你好威武,开这么大的车跟将军开着坦克冲锋陷阵一样。”他哈哈笑了,说:“妹儿,你真逗。我叫刘桂,你叫我桂哥吧。”我开始逗他说话。“桂哥,你们贵州的哥子是因为吃辣椒性格才那么豪放的,对吗?”他笑了,笑得哈哈哈的。我接着说:“你开车很久了呀?看你的动作如此娴熟。”桂哥说:“黔东南九曲十八弯的盘山路让我开得烂熟,这车轮下的烂路有百分之一是我开车给碾的。我十二岁开三轮车拉着弟弟妹妹去卖菜,十五岁开摩托车载人挣钱,十九岁的时候给自己挣了个小卡车,开着去给矿上拉活。后来,自己买了矿,弄了个小车队。再后来,窑洞瓦斯爆炸,死了人,煤窑给封了,我把矿卖了,家里房子也卖了,把钱都赔给那些死伤的矿工。剩下一点钱我买了这辆车,重操旧业给矿上拉煤送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