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耳山下，饮驴湾畔。一间略显简陋的农家乐议事室里，九人落座。
　　 “今儿，是驴象……之争，只审议象耳山开发项目的合理性……”开发区招商局陆副局长开场白似乎有些胆怯，声音颤也不大连贯，说着就看在后排落座的两个当事人：村主任的弟弟老朱和“小鱼腥”牛得水。
　　 老朱和“小鱼腥”目光短兵相接，马上回避。此时似乎有了惺惺相惜之意，尽管“驴象”确有所指，但心里还是不舒服，不知谁是“驴”谁是“象”，都是动物世界的一员。
　　 招商局书记老柳觉得气氛有点僵持，站起说道：“项目会前，你们都各自准备了，每人两分钟陈述，形式随便，不能超时。”
　　 老朱和“小鱼腥”同时从上衣小兜里掏出一张纸，攥在手心里。
　　 还是有些不服气，不是战场上刀兵相见，却也是针锋相对，与“争”字扯上关系，就不是“轻松一刻”了。
　　 老朱的实力在背景，哥哥是村主任，不看僧面看佛面。“小鱼腥”是人微言轻，仗着几年搞个冷藏作坊攥几个钱，底气还是不足，人称“小鱼腥”是诨号，也是瞧不起。
　　 “别谈钱不钱的，谈钱伤感情，别的尽管谈！”陆副局长生怕会议走题，再次画蛇添足，一对被竹篾划开一条缝的小眼睛示意着老朱，小小的眼睛从来都代表了暖意。
　　 “小鱼腥”早就琢磨了发言的先后，觉得自己必须先入为主，抢占风头，老婆“小黄鱼”在家就叮嘱过，而且此时正站在饮驴湾边上，抬头从窗子就可以看见，这是无形的压力，也是支持。
　　 “小鱼腥”嗖地风起：“俺说实话，找了高参，写了一首词，人家说，两分钟只能写个词。”他颤抖的声音已经平复了，心跳也不快了，说出实话反而轻松了，他看电视上演讲的场面，镇定了心神，三步就窜到了前面，深深鞠躬，眼睛不敢看就坐人的眼，直射后面那张象耳山风景画。
　　 “咳……”“小鱼腥”轻轻打量了一下嗓子，展开了花笺——
　　 “鹤……冲天！”“小鱼腥”顿了一下，他不知这是词牌，觉得顿开读才好，感觉可以用“鹤”字抒怀，他喜欢这个题目。
　　 “千年象耳，美景霞披醉。修一座兰亭，香飘翠。”这是“小鱼腥”的远景规划，读完，他斗胆地看了一眼陆副局长的反应，陆还没有回过神，沉浸在诗意里。
　　 “象耳擎鸡舍，山猪吼，花香蕊。美瀑飞诗意，山鹿呦呦，栅围兔鸭坡地。”“小鱼腥”早就想好了，这是他的开发项目，有意念得语速缓慢，生怕这些审查项目的人没有文化，听不明白。他扫视会场，很得意，人都沉浸在他的词作里，暗自钦佩那个高参的大手笔，只是念到“栅”字，觉得别扭，羞赧了片刻，他姓牛，最忌讳有个栅栏。
　　 “石榴剔透，粉荷生情意。柔水载亭台，微风里。”“小鱼腥”觉得这段最顺溜，好像写恋情，就是含蓄了点，也好，他老婆没有看出端倪，他上过高中，看到什么“石榴”“粉荷”“柔水”“亭台”，就会生出执手送别之意，晚上念词，差点把“翠减红衰愁杀人”背出来，曾经拿李商隐这句诗来写过自己失恋的恼恨之意。
　　 一人与陆副局长交头接耳，“小鱼腥”有了十二分的胆儿，干咳一声，自我感觉良好了，仿佛做一个主持也是“手捏烂杏”般容易。
　　 陆副局长见过世面，根本不在乎“小鱼腥”的词味。“小鱼腥”有些忐忑，那个高参说一定可以震慑所有人，现在他没有了底儿了。
　　 要“一气呵成”！这几个字是高参的叮嘱。他最后要做出具有煽动力的手势，高参说那是“肢体语言”。
　　 他展开手掌，如董存瑞举起炸药包。他老婆说很喜欢这个英雄动作，给了他莫大的信心。腰板后仰半拍，脖颈上扬五度，目视正前方，音阶高八度，情绪很阳光——
　　 “旖旎风光处，闲来赏，无欺你。鱼鸭鸡鹅鲤，尽管开怀，客来超低消费。”念完，他蓦然觉得那些好东西岂不可惜，超低消费，不是血本无归么？那还承包啥子象耳山，怎么老婆也默许呢！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猴精也没法，此时只希望在这个小舞台上过过瘾就行，开发权归了老朱，他一点也不后悔。
　　 老朱是会场最倾心听“小鱼腥”念词的一个，那些佳话他不懂，可听到最后一句却心花怒放了，攥住了拳头站起，一声“我反对”，惹得三堂会审的人同时把目光射向了他，他的出现产生“先声夺人”效果。
　　 “尊敬的陆副局长反复强调了，谈钱伤感情……”他朝陆投去尊崇的目光，微微颔首，先礼后兵，“客来超低消费，什么意思，只谈开发，怎么可以谈钱！”
　　 尴尬，还是尴尬，“小鱼腥”所有的准备天衣无缝，莫非高参最后一棍子把事儿搅黄了？他只能低头无言，理亏了不敢理直气壮。
　　 陆副局长看不惯失控场面，手掌向下压了压，平息了动乱。书记老柳撩手示意正在上风头耀武扬威的老朱说：“轮到你了老朱。”
　　 老朱很得意，他的妹妹是个老师，中文系毕业，琢磨半宿，才觉得只有诗才可以把氛围挑起来，这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老朱觉得，他开发山水是给那些仙逝的人，“人生自古谁无死”，哪个不得为自己做长远打算，所以，无需多余的动作演绎，只要悲切感人，那就胜算一筹了。
　　 老朱48岁，但打扮饶有趣味，一身黑衣，胸前配一船型纪念章，远看颇似为人“送别”归来，他想增加凝重氛围。从箱子翻出这套行头的时候，老婆万福还嘟囔一句“又为谁去送行？”，他很生气，瞪了万福一眼，马上觉得万福的眼光给了他最好评价。
　　 万福不知道他写诗，只知道包下那片山，享受一辈子死人的福利就好，况且，万福是普通人家嫁过来的，村主任弟弟也是一个官衔，大家都这样说，不是门当户对，就不能越格以求，谨行慎言，安分享福就好，她为自己名字里有个“福”字，暗自祈祷上苍数次了。
　　 那张纸就是个道具，老朱脱稿，胜过“小鱼腥”结结巴巴。他先做哀婉状，然后目视窗外象耳山，悲壮而吟——
　　 千山万水象耳旁，阴宅安息暗夜长。
　　 枕卧群山听冥曲，心着绿水坐纸舫。
　　 孤坟数塚互相看，冷梦几堆一起殇。
　　 政府高瞻奉地穴，村民百代无愁肠。
　　 是七律诗，写得通俗易懂，大家听得聚精会神。老朱话音刚落，掌声响起。老朱惊悚，没有顾得鞠躬致意，双手举起一挥，想抹掉这些掌声的艺术效果，太不和谐了，怎么可以“此处有掌声”呢！
　　 “想不到，想不到！”陆副局长站起，没有与伸出手的老朱紧握就转身来点评这次项目开发试探会了，“能够把一个项目审查会开成诗词大会，我没有想到哦……”他很礼貌地看着柳书记，表示一种官场上礼仪，柳书记颔首，表示赞同。
　　 “好！”陆副局长一个“好”字，高度概括了会议的成功，“言简意赅，富于诗意，享受了二位的诗情画意。”他不能在诗词面前显得苍白。
　　 陆副局长不想把话挑明，也不想多说，因为就那么两个村民，觉得发言应该点到为止，便征求柳书记的意见，只一个眼神，心有灵犀。
　　 “刚才的会议很成功，大家有目共睹。”柳书记自知自己没有决定权，不能定夺，但必须为这次会议画个完满的句号，“局党委要对二位的开发想法进一步的研究，然后确定投标人……”
　　 审查组的人原地不动，陆副局长示意老朱离开，“小鱼腥”跟着走出来，老朱感觉局长看得起自己，连离开都征求自己的态度，从多方面再次证明，今天的项目胜券在握了。
　　 “小鱼腥”并不寂寞难堪，老婆“小黄鱼”从饮驴湾畔疾步走来，轻盈的步子越过那些草窠，飘逸的长发散在了身后，一袭长裙，在风中，宛若一条美人鱼，怪不得人称“小黄鱼”。
　　 “怎么样？成功吧？非我们莫属吧？”“小黄鱼”挽住了“小鱼腥”的左臂，头几乎依偎在了男人的怀里，娇嗔来不及了，只好先发三炮直接命中。
　　 向晚熏风轻袭，西天洒满很热的余晖，“小黄鱼”已经攥了一个下午的手机响了，跳出一条短信：“请于6月17日上午8时在区政府会议室参加投标，莫误！”
　　 “小鱼腥”紧紧抱住老婆“小黄鱼”，这是他第一次为事业有成而忘情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