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曹操，曹操就到。”世间的一些事，总是极为巧合，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这些事，躁动不安，耐不住寂寞，常常会藉着某个人的口舌隐隐透露出来，就像借助于能够预言未来的先知先觉。
　　 夏日，温度的变化如同乌马河里流动的水，随涨随落，起伏不定。日上三竿的时候，艳阳细细密密地探出无数支看不见、摸不着的细管，将乌马河水一点一滴吸到半空，转而用手一抟，抟成几朵洁白的流云，又随手将它们粘到了天幕上。空气燥湿，凝滞，不曾有一丝流动，像是正与太阳密谋一场酣畅的透雨。
　　 车子在国道上疾驰，即便打开所有的车窗，也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反而将更多燥湿的气流吞进了车子。乌马河水泛着粼粼波光，像千万双眼睛不停地䀹。这条古老的河，从时光上游一直顺流而下，似乎于沿路窥探到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焦急地在向当下的人们诉说着某种不祥的信息。在这黏糊糊的氛围中，无疑，每个人都接收到了这样的讯息，即便偶尔从路中央穿行而过的一只野犬。这只野犬，前爪据地，将头颅高高仰起，呲出白花花、阴森森的尖利牙齿，烦躁不宁地向着过往车辆吠叫不止。
　　 一些隐藏在心底的担忧，最好不要在这么烦闷的日子里提起。然而，不知受着什么欲念驱使，这些话却是难以压制于舌根下，只要人们稍稍放松警惕，它们就会自动扳起舌头，穿过严密的齿缝，从嘴角唇边偷偷溜出来。
　　 唔，你的驾驶证是不是已经过期了？记得，这证是六年前领的。若是过期了，路上遇到交警怎么办？妻惴惴不安，连舌头都在打颤。减速，翻腾，找出乱丢在前台的驾驶证，果然，已过期半个多月。踌躇间，车子行出十几公里，不远处，警灯闪烁，居然真有交警拦车检查。硬着头皮往前冲，心底默默祈祷，期望能够蒙混过关。然而，那些穿制服的，似乎都长着一双可以洞明一切世相的透视眼，能将人一眼看穿。其中一个，挥挥手，责令车子停靠在了路边。师傅您好，请出示您的驾照与行车证，配合我们接受检查！面无表情，语气果决，容不得半点商量，只好将证件乖乖交到他手中。查验，开单，罚款，仿佛一切都是天定，纵然肋生双翅，终归无法逃离……
　　
　　 二
　　 活得时间久了，诸如此类的事情又岂止三五件？
　　 在乡间，人们普遍厌恶与惧怕一种鸟，乌衣，长喙，生性贪鸷，神秘而阴冷。据说，它是死神驾前的神鸟，也是厄运与恐惧的化身，常能预言人的死亡，并以嘶哑的嘎嘎鸣叫口无遮拦地发出种种不祥的预兆，继而，带走人的性命，抽走人的魂灵。在一些偏远闭塞的地方，有的人，不知穿越哪一条不为人知的秘密通道，如乌衣神鸟，也获得了预知未来的神通。他们与上天的神明、地狱的冤魂，还有游荡于尘世间的种种神秘力量达成某种灵魂默契，并藉着占卜，与鬼神实现讯息交换，以此预言人们的命运与前途。这些人，男的叫做“神汉”，女的叫“神婆”。乡民凡是遇到婚丧嫁娶、搬家动土、选阴宅这等大事，都会备好三牲大礼去神婆神汉那里叩问吉凶祸福。这些“神棍”，盘腿端坐于莲花台上，若有人来问询，则会突然双目紧闭，口吐白沫，体若筛糠，念念有词地卜知凶兆，或者替人选定吉日。人们传言，他们的预言都会如期兑现，并无任何闪失。对于这样的神迹，人们既崇奉又恐惧，生怕从他们口里吐出不利于自己、不利于家人的讯息。在灯火明灭、香烟缭绕的神堂里，男女老少表情端肃，虔诚地匍匐于莲花台下，叩谢神灵垂训，没有任何一个人胆敢露出一丝一毫的轻慢之色。村子里也有那么几个后生，像新生的牛犊子，曾在学堂念过书，接受过“无神论”的教育，对此颇不以为然，多次扬言，这些事情纯粹就是封建迷信，无非为着骗取人的钱财。人们听到他们口出狂言，骤然变色，如同见到瘟神，急急离去，唯恐与他们一道触怒过往的神灵，给自己平添几分罪愆。后来，这几个后生被他们的爹娘责罚，生拉硬拽到神堂向神灵赔罪，或许是因摇曳不定的灯火迷离了双眼，或许是袅袅升腾的烟雾熏懵头脑，“噗通”一声，纷纷双膝发软，莫名其妙跪倒在了尘埃……
　　 民间多怪异，除了这些神棍，还有一些人，似乎天赋异禀，他们能在某个特殊时空，以灵魂的触角接收到神灵的启示，并通过一种不自觉的方式，将压在舌根下的话语急不可耐地透露出来。这些话语，有的是喜讯，譬如，人们常常让不谙世事的孩童猜测孕妇肚子里的胎儿是男是女。那被问话的赤童并不知晓到底是大人们在逗他（她），还是他们本来就是极认真的，乖巧地扑闪着一双清澈的眸，或以小手轻抚孕妇的大肚，或纯粹将耳朵凑到肚脐眼上倾听，于此，便能大声回答出大人们想要的答案。然而大多时候，人们所言并非如此温馨浪漫，往往充斥着嫉妒、怀疑、嘲讽、抱怨与仇恨，甚而因愤怒出离爆发恶毒的咒骂。这样的恶语，一旦冲破双唇的禁闭，便会迅速蹿到屋顶、树梢，抑或散落于砖缝和尘埃，在空气中酽酽地发酵、扩散，而后沾到人们的肌肤，渗进人们的血液与骨肉。
　　
　　 三
　　 这世上，恐怕没有人能容得下他人的奚落或咒骂，即便貌似戏谑的玩笑话。但可悲的是，我们每个人的舌下又都暗藏着一支寒光闪闪的长矛，或有意，或不经意间，时时露出它锋利无比的刃，刺中亲朋，刺伤同事，甚至陌不相识的路人。
　　 如同手有手心、手背，对口舌的诸种禁忌，有人信奉与忌讳，就有人偏偏不信这一套。在村里，二孬家媳妇就是这么一个主儿。
　　 说起这二孬媳妇，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这个妇人长着两片薄嘴唇、一张伶俐口，在人前牙尖嘴利，百无禁忌，话把子上从来不饶人，不止街坊邻居们惹不起，就连二孬，也常因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挨媳妇臭骂。
　　 村子里的女人大多没多少文化，骂人又常常不忌口。若在气头上，什么话难听，偏拣什么话儿骂，诸如出门被车撞死、过河被水淹死、爹娘被儿女气死……似乎，若不与“死”字挂钩，就骂得不够解恨。二孬多少知道跑车的人最忌讳“撞车”之类的说辞，几次劝说媳妇口下积德，可那妇人哪里听得进去，反而觉得薅住了二孬的软肋，唯有如此才能降服住时常犯浑的二孬。
　　 夏秋之际，连日暴雨，乌马河泛滥如狂。浑浊的河水，就像一位指挥着千军万马的暴君，口吐白沫，纵马扬鞭，死命拽着连根拔起的矮杨，提溜着一个个从上游瓜田里摘下的南瓜，与泥沙混杂一处，浩浩荡荡，咆哮而下……
　　 天气刚刚放晴，临出门的时候，因夫妻两个多年也没生下一儿半女，二孬又和媳妇吵了一架。妇人或许染上了乌马河的暴脾气，嫌在家里骂得不解气，又跳着脚，追着二孬的脚后跟骂到了大街上。
　　 你这个天杀的，合当出门让车给撞死！自个不行，还嫌弃老娘不下蛋。大伙倒是评评理，俺哪里有毛病了？俺甚地方有毛病了？
　　 当唾沫星子从嘴角急速飞出，于空中悠悠晃荡两圈，刚刚“砰砰”砸到地上的时候，那妇人似乎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一愣神，随即，扬起右手，照自己嘴巴上狠狠掴了一掌，又朝着地上“呸呸”吐了几口。然而，她知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要收回，已是不可能，唯有在心底里暗暗乞求路过的神明耳背，不曾听到她的咒骂，或者，鬼神洞察秋毫，能谅解她的无心之过。
　　 天快擦黑的时候，本应按点回家的二孬没有回来。妇人从屋子逡巡走到院里，听到巷子里有人声，又急急跑到院门口，扒住门框向巷子两头张望。不见二孬的身影，妇人多少有些不安，她实在唬不清二孬是因生气故意不回家，还是果真发生了什么事。临到半夜，伴随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哄哄吵吵的说话声，村里几个后生将浑身血污的二孬抬回了家。刹那间，妇人傻了眼，呆呆的，如同一根木头桩子，牢牢钉在了炕沿边。当下，一口气没喘上来，眼一黑，腿一软，昏沉沉晕死了过去。
　　 当妇人一嗓子嚎出来的时候，已是后半夜。听那些帮忙的人议论，不知妇人的咒骂到底是惊动了哪一位鬼神，终使它主动放弃神的聪慧睿智，并协助妇人将咒骂变成了活生生的事实真相。
　　 二孬死了，像是如妇人所愿，雨湿路滑刹车不及，与对面疾驰而来的另一辆大卡车轰然相撞，当下即魂归地府气绝身亡。妇人斜倚着炕沿，一动也不动，只是痴痴望着来来往往帮忙操办后事的人们。头顶，煞白的一钩弯月如同天幕上睁着的一只眼，正冷冷地看着她发笑……
　　
　　 四
　　 娘在世时，也曾听她提起过二孬的故事。她的眼神、她的语气，分明夹杂着愤怒、惋惜，还有一丝的恐惧。但我更愿意相信，二孬的事不过是一次巧合。至于后来，二孬媳妇因丈夫的横死变得神神叨叨，也无非是她自己吓唬自己！
　　 与我娘、与村里人们的分歧，我一直坚持了好多年，直到巷子东头的番锁家接连发生那么多变故。
　　 这一年，当气温与乌马河水一同涨潮的时候，整个村庄，人们的肾上腺素也在急速蹿高。
　　 巷子西头，番锁老汉与万全老汉家斜对门。万全老汉八十多岁，须发皆白，细密的皱纹里藏着时光缓慢爬过的痕迹，也镂刻着一辈子厚道带来的福分。万全老汉名字虽叫“万全”，可也并非万全，一直到耄耋之年，才刚刚抱上一个小孙子。人们都习惯往下亲，又因小孙子承担着给万家延续香火的重任，一家子，自然将他当成了心尖宝贝。
　　 临近中午，万全老汉拄着一根拐杖，将孙子带到巷子里玩泥巴。乡村的孩子，落生在泥土打成的土炕上；断奶以后，吃的是大田里生产的粮食，喝的是泥沙中沁出的泉水；就连蹿猛子生长，也吸收的是泥土里蕴藏的矿物质。自小，他们就与土地结下了不解之缘，如同以脐带与母亲相连，天生喜欢亲近泥土。万全老汉家孙子如此，一同在巷子里玩耍的番锁家孙子也是这样。
　　 占有欲，是人之天性，即便孩童，争抢稀泥产生的纠纷也足能让两个孩子扭打到一处。万全老汉本已老糊涂，眼瞅自家孙子吃了亏，情急之下，操起身边的拐杖，戳倒了番锁家孙子。小孩子声嘶力竭的哭声惊动了番锁家老婆，这妇人从自家院子飞也似的扑出来，本来偏高的肾上腺素又迅速激活了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她左手叉腰，右手伸出一根食指，直直点向万全老汉霜雪遮顶的头颅。你这老不死的！一把年纪也不害臊，祸害一个娃娃！你咋还没有让黑白无常接走？照你这德行，用不了三五天，一准，阎王爷就会派小鬼把你勾走！妇人越骂火气越大，万全老汉恍然从梦中惊觉，自忖有错，敛眉顺眼，不敢言语，听凭妇人的唾沫星子像雨点一样浇到头顶……
　　 对于邻里间这么一次小小的冲突，在村子里，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没过几日，巷子里的人们，除了责怪那个妇人多少有些嘴臭，很快，便已将这事淡忘。然而，任谁也想不到，仅仅过去一年，被咒骂的万全老汉依然“万全”，番锁家却是接二连三发生若干变故——先是番锁老汉不到七十就患上恶疾，无药可治，猝然西去；紧接着，大儿子查出严重的尿毒症，虽花大价钱换过肾，终究没扛多久一命呜呼。似乎，灾祸与噩运的阴云一直不肯散去，不久，二儿子又遭遇车祸，年纪轻轻即撒手人寰，只留下老妇人独自承受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种种苦痛。
　　 遭此变故，着实让村子里的人们惊惧万分。或许，恶言有时就是舌尖射出的一枚枚子弹，会变成命运的箴言，将被咒骂的人一一射杀；而有时，它又如同一道道光线，一旦遭遇明晃晃的镜子，即会原封不动悉数返回，伤及那个发出恶咒的人。私下里，人们指指点点，都说万全老汉福大命硬，命硬的人，连鬼神都惧怕三分，反而是老妇人，搂头盖脑将泼出去的脏水浇到了自己身上。
　　 老妇人日日不宁，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与懊恼之中，她面容憔悴，眼神迷乱，时常一个人披头散发跑到庙里，长时间跪在佛像前，喃喃地向佛主许愿，愿独自承受上苍降给她的所有责罚，只求神明慈悲，能够宽宥她的罪责。
　　 然而，好像老天爷故意要惩罚她，偏偏让她背负沉重的忏悔活了好多年。就在她咽气的那一刻，茫然无助的眼眸里依旧充斥着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
　　
　　 五
　　 “话说的太多，本来没事也会说出事来。”慧律法师如是说。
　　 或许，老妇人至死都没弄明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生而为人，止语，恐怕也是一种修行！
　　 老妇人走了，村庄复归宁静，时光以绵密的针脚终将过往的伤痕一一缝合。神堂里，往来祈福卜卦的人依旧络绎不绝，而在寺庙里、佛像前，诚心忏悔的人却是越来越多，为着之前的恶言、曾经的恶行。作为一把可以伤人也可以伤己的利器，人们舌下的长矛其实一直都在，它悄悄潜伏于唇齿背后，敛藏着嗜血的锋芒，随时准备在人们头脑发热放松警惕的时候，冷不丁直刺出去，枪枪见红，血肉横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