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game is over(小说)
一、海边
海风鼓舞浪花亲吻沙滩,沙滩已经失去三十年前的纯洁,到处都是瓶瓶罐罐、塑料袋和破鞋子。邋遢的景观,给了心情一份百无聊赖的礼物。正如当年夏日炎炎正午放学的路上,肚子饿的咕噜咕噜叫,偏偏这时候村大队部的广播总要播放一些哀腔哭调的戏剧唱段。时空虽变迁,但那时候的感觉还是跑到现在来了。
岸边出现了个大饭店,叫海风阁。让让肚子空荡荡的,周边又没有小吃店,于是想进去吃点东西。
饭店玻璃门擦得一尘不染,透明得像没门一样。让让小心翼翼地伸手想要推开它,它却自动敞开了。“哇!好神奇!这就是传说中的自动门吧?”
一觉醒来,三十年过去了。到处高楼林立,豪车川流不息。世界已经翻天覆地,而她让让,还是三十年前的丫头片子。
“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哦,我要一碗面条。多少钱?”让让兜里揣着三十年前的五元钱。
“你好,五十元。”
“哇!这是我爸大半个月的工资,一碗一块钱的面条,怎么翻了几十倍呀!”
服务员惊讶着后退,随即叫来保安,彬彬有礼地把让让请出门外。
让让悻悻离开饭店,而“欢迎光临”银铃般的声音在身后依然响个不休。这里的服务员个个西装笔挺,仪态端庄,笑容满面。为什么接待的来宾却像丐帮?不是牛仔裤破了几个洞,就是袖子或肩膀某一处打个补丁。他们中间有好多个黄毛丫头黄毛小子,奇怪的是,身体那么健硕脸色那么红润,怎么看都不像营养不良的样子。
让让返回到海边,这时看到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抱狗女孩,不禁心里掠过一丝悲哀:这又是哪家“地主婆”养的走狗,又穿马甲,又穿鞋子,狗模人样的,还自己不肯走路,要那可怜的穷丫头搂着抱着,够养尊处优的了!你这畜牲!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多少小孩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让让上前与女孩搭讪:“嘿!你好!”
“你好。”女孩面无表情。
“趁你主人不在眼前,放在地上好了。不老实的话,顺便踹它一脚。”
“嗯??我就是主人,我是狗的主人。”
“那你傻了。”
“这话怎么说?”女孩皱着眉头。
“你自己省吃俭用,穿着破裤子,却把狗养成公子哥。怎么能这样主宾颠倒呢?”让让一五一十地说着,不料那女孩气得从地上跳起来,尖声叫道:“拉倒吧你!狗怎么啦!我爸说了,人会背叛人,狗从来不背叛主人。你什么眼光呀你!我这叫破裤子?这是名牌,你看得懂吗?神经病!”
女孩抱着让让为之羡慕嫉妒恨的幸运狗,怒气冲冲地走了。
让让独自一人面向大海思绪翻滚。涛声阵阵啊,还是三十年前的涛声。“一切都变了,惟有你,你这大海的心声,依然是三十年前的亲切,轻轻吻着我的脚丫……”
二、海边的石头屋
让让回家了,她的家就是海边那栋紧闭多年的老屋,也就是她随父母从太原回来后在其中生活起居十年、接着沉睡三十年的石头屋。如今乡下这类闲罝的空巢很多。
她的房子有两层,每层三间,很宽敞。它是用各种不规则的石头砌墙,青瓦屋顶上长了许多“厝莲”,这种草是治疗痔疮的民间偏方,在城市几乎找不到哦,因为城市的旧房几乎都被规划改造了,已经片瓦无存了。
让让推开饱经沧桑的杉木门,已经是晚上五点,冬天的夜色早早就笼罩着大地。她点燃了两盏三十年前的煤油灯,擦得透亮的玻璃防风灯罩守护着两朵可爱的火苗。透过火苗,她依稀看到爸爸妈妈亲切的爱颜,在这两张脸之间浮现出一张憨厚痴呆的脸,那是堂哥马原,紧接着又浮现出一张狰狞的面孔,那是爷爷。依稀记得三十年前爷爷那重重的几个拳头把她打入无边的黑暗里,随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为什么会这样?她不知道。所有的前因后果,她不甚清楚。
屋外,稀稀拉拉的几个邻居她大部分不认识。他们大都是外来务工的,远处有几个大工厂,硕大的烟囱昼夜不息冒着白烟。邻居中有一两个似曾相识的面孔,他们似乎一夜之间变成老人,那一头的银发,那一脸的沧桑,给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你好呀妹子,刚来的?安徽?四川?”
昔日年富力强的邻居叔叔一下子变成了眼前老眼昏花的大爷,慈祥瞬间替代了强悍。他一时认不出眼前的冻龄让让。
“哦,我是山西人。”让让确实是出生在山西。
“是这屋主的侄儿让你住进去?”大爷一脸困惑。
“是的。大爷。”让让顺水推舟。
“好啊,旧屋子有人打理,通风透气,就不至于荒废。”大爷一脸狐疑,客套话夹杂着无数问号。
“大爷,这屋子主人哪里去?他们亲戚,哦,是其他的亲戚都去了哪儿?”
“不知道呀。屋主是一对善良的人,妻子不孕不育,抱养一个女儿。”说到这,大爷停顿下来,瞪大眼睛把让让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他们女儿十八岁那年失踪,也有你这么大。五年后这对夫妇锁上房门,带着头脑有病的侄儿出远门去了,从此夫妻俩一去不回来,但那个什么也讲不清楚的侄儿,一个小疯子却回来了。有人猜测是父辈积怨,报仇到儿子儿媳妇头上来了,还有人儿子儿媳妇说是找到了女儿,一家三口出国定居了。但他们那么善良,不可能抛下疯子不管。”邻居大爷滔滔不绝诉说陈年往事。
“不可能出国!绝不可能!”让让一时激动。
“嗯??”大爷一脸惊讶。
“哦大爷,那,那他们其他的亲戚呢?”
“大都出国了,有去阿根廷的南非的日本的……现在海边人啦,不讨海了,讨海的都是外来人。那疯子近来不知道哪儿去了,之前每个月一次从自家来这里进进出出一会儿就锁上门走了,近来不见人影了。一个疯子,虽然不会打人,但人还是不想靠近他,怕招惹一身晦气!”
“他会去哪儿?”
“不知道,时间不早了,你休息吧,我走了。”大爷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匆匆离开那石头屋,像要尽快甩掉一团阴云。
三十年来,这屋子这一家子像个谜,让外人猜不透。
大爷走了,让让挑旺了三十年前的煤炭炉,烧了一壶开水,泡了一碗“炒面宵”,草草吃了。让让在玻璃瓶的面粉里放罝两个十滴水,能起到保鲜防虫的作用,这是昔日母亲教她的。母亲是上海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知性美人,可惜命运给她的尽是坎坷苦楚……
让让关闭炉门盖上炉盖,把炉子提到屋子前面那个小狗屋里,在炉子上面放置一锅水,明天早上就有热水洗漱了。
小狗不见了,堂哥不见了,父母去哪儿了?过去的玩伴失踪了,房前屋后成了一片废墟。只有那口水井安然静好,既不干涸也不满溢。清澈的井水泛着静静的涟漪,岁月的沧桑,江河的巨变丝毫没有惊动着它。
这简陋的屋子曾经是温馨的三口之家,那年从太原举家南迁,父母一路愁眉不展,让让却兴高釆烈,尽情浏览车窗外面的风景。到家之后,更是被眼前的大海激动得心潮澎湃。生活在海边,与大海朝夕相处,父母也渐渐走出心灵的阴影,抛开大人的烦恼,开始种花种菜,海边拾贝沙滩追逐,大海赋予爸爸妈妈新生的活力。房前屋后白天鸡飞狗跳,夜里小鸟鸣叫,真是温馨啊。后来爷爷出事,堂哥马原来了。才十多岁的堂哥似乎带来一团愁绪,笼罩着这家屋檐。如今屋檐下的那个鸟巢还在,也是没有鸟,就像这狗屋这石头屋没了主角一般,毫无生机。
眼下,让让想到生活,想到工作,要暂时抛开梦幻一般的过去和云雾一样的未来。是的,她要走出过去的阴影,走出三十年前的自己,活在当下。于是开始翻箱捣柜,找出三十年前的衣服,还有那件尚未编织完成的毛线衣。
一团毛线在她十八岁灵巧的手指间绕来绕去绕了几天,绕成了一件漂亮的毛衣裙,还有一顶雅致的毛线帽。这样走在人群里就不会显得落伍。
她接下来折腾那些三十年前的牛仔装,牛仔装是时尚界的常青树。而喇叭裤,幸亏时下又流行小喇叭,没错,时尚潮流也是十年一个轮回。
让让往牛仔裤膝盖处剪了两个破洞,旧裤子一下子时尚了起来。现在,自己是正常的少女了,有权利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然而,第一步迈向哪里呢?
在这举目无亲茫茫人世间,谁能成为她命运之星?她搜出那些发黄老照片,在朦朦胧胧的记忆中摸索一线希望的光茫。
三、白云在大海的天空流浪
她拿起一张黯淡了的彩色照片,那是用傻瓜相机拍摄的,主人公是当年县城高中的班长同学,名叫吕立。记得是晚自习的时候,是他悄悄把自己的照片夹在她的课本里……之后她遭遇漫长的沉睡,命运没有给他们发展的机会。她放下他,又拿起一张黑白照片……
路在何方?何不毛遂自荐?直接到工厂寻找工作吧,毕竟自己看起来是年轻人,但是,身份证是三十年前的。再瞧瞧到处张贴的牛皮癣,如果购买一个假身份证――似乎是轻而易举的。但是,母亲是虔诚基督徒,从小教导她做个信实的人。“为什么取名让让,就是要你谦让宜人,处处让人一步,换来天高地阔。”
“我这半辈子从来没有赢过,所以下定决心与世无争。”知识分子的妈妈能说出这样的话真不简单。
“可是妈妈,有的人每次纷争都是占上风的。”
“你以为他们是得胜者吗?错了,吃亏才是福。人生有时就像插秧和拖地板,退就是进。”
母亲与父亲一样,都是从北大毕业,都是太原钢铁厂的工程师。文革初期父亲为人耿直,曾一度上书北京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出现阶段的一些弊端。可是书信未达毛主席手上,他就被抓起来狠批猛斗。母亲受牵连,跟着挨斗。那些日子,才五岁大小的让让就成了留守儿童。妈妈每隔几天回来一次给她烙了几张大饼,然后又匆匆离开……
往事不堪回首。那时候一只小花猫与让让日夜相伴,陪她望着窗户外面的天空,天空漂泊着白云,白云变幻莫测,有时候像绵羊羔,有时候像爸爸妈妈的身影,有时候干脆变成乌云,像抄家红卫兵的脸,接下来便是狂风暴雨。
夜间小让让与猫同睡一床榻,猫咪温柔的叫声是世间最动听的音乐。窗台上幸存的石榴花,它逃过一劫,抄家时候没有被红卫兵砸烂。她每早晨给花儿喂水,给猫儿喂食,它们都不会伤害她,与她友好相处,是她亲密的伙伴。
日后母亲说了,经历过游街批斗被人推推搡搡当众打耳光等等一系列屈辱之后,再面对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小冤小仇小小摩擦,那都不是事儿,真所谓“历经沧桑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让让从恍恍惚惚的回忆转向眼前的现实:
眼下,紧要的是找到一份不需要出示身份证的工作;或者能遇上一个好人,知道她是沉睡三十年的冻龄人而不惊慌失措;而保持缄默。试试看吧,她的目标锁定那个雄伟的烟囱昼夜冒着白烟的制药厂。
让让一路忐忑不安,不知道将如何走进工厂大门。或者,进了大门之后,又该怎么面对那里的面试官,怎么解释自己奇特的身份……一连串的难题困扰着她。
身边走过一对情侣,光天化日之下相拥相抱又亲又吻。她羡慕嫉妒恨地看了他们一眼,心里懊恼此生不值,没有谈过一场恋爱,青春期刚刚萌芽就遭遇漫长的沉睡。然而,一想到自己是冻龄人,外形看起来还是青春少女,恋爱的机会还有的是,就稍稍心平气和。
身边又走过一对五十多岁夫妻,推着一辆婴儿车,脸上写着充实与祥和。那婴儿是他们的小孙子或是小外甥。让让又懊恼起来,觉得自己虚度光阴,一事无成。然而,一想到自己是冻龄人,是少女,离婆婆妈妈的俗事远得很。心里又恢复了平静。
她走过一家店内扩音喇叭天天叫着“最后一天甩卖,最后一天甩卖”的日用小杂货店。
“哈!天天都是最后一天,多逗!”让让不经意间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她仰望天空,清晨日光照耀她青春的脸,天空下有个房地产大广告牌“面向大海,春暖花开。大三房,总价五十万。”哦,别高兴太早,这五十万的右下角肯定还有个小小的“起”字。
道路两旁服装店的招牌也蛮吸引眼球的,什么“衣统江山”“衣见钟情”“衣厢情愿”“衣呼百应”,够奇葩的!在这条马路的两边,“衣”夺取“一”的地位,统治着服装世界。嗨!三十年前的过来人,可真不适应这些。
还有那些床上用品店,内衣睡衣店,其广告用语都离不开情爱两个字,这世道真的如此多情吗?是虚情假意泛滥成灾?还是广告套路深?
药厂大门口有站岗的老保安,好面熟,似曾相识,好像是本地人。让让感觉像是穿越了时空隧道,对方昨日的青丝黑发就那么一瞬间一眨眼变成了今日的苍苍白发。
她告诉他要找工作。保安上下打量着她:“你打电话联系过谁?”
“没有。”让让怯怯地说,好像做错事的孩子,“我是自己找来,看看厂里有需要员工吗?扫地的,食堂帮工的,都可以。”
一辆“奔驰”小轿车正在开进厂区。
“吕先生早上好!”老保安一边拉开闸门,一边恭恭敬敬地跟车主打招呼,随即凑近车窗低声嘀咕着什么。
那车主随即旋下车窗玻璃,上半身探了出来。他有五十多岁光景,表情冷漠黯淡,犀利的目光把让让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然后说:“上车吧!去我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