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我们在丽江街上小跑了二百多米，气喘吁吁地登上旅游大巴车；刚坐定，一个三十多岁的大小伙儿就在巷道里点着指头轻轻数起了人，一、二、三……数到二十四，他笑逐颜开，大声说：“正好，可以走了。”大巴车就出发了。大小伙儿旋即走到车厢前，拿起话筒，面朝大家，轻咳一声，说：“各位旅客，我们就要从丽江出发去香格里拉了，嘛。我叫尼玛次仁，地地道道的藏族人，嘛，是咱们这次旅行的导游，大家可以叫我船长（为什么要叫船长，我至今搞不清楚），嘛。希望大家喜欢我——当然，不喜欢我的人很少，几乎没有，嘛。我是云南省最优秀的导游——之一，我绝对位居前三，一点不吹，嘛。”车里的人都像我一样，想笑，但没有笑出来。尼玛次仁穿着黑色T恤衫，留着短发，发间却推了几条S形的沟，给人流里流气的感觉。他说话挺有意思，每句话末尾都要带个“嘛”。他继续说：“我们藏民见面会说一句话，大家知道是什么吗？嘛。”众人就答：“扎西得嘞！”尼玛次仁很高兴，就喊：“扎西得嘞！”众人喊：“扎西得嘞！”尼玛次仁又喊：“扎西得嘞！”众人又喊：“扎西得嘞！”如此喊了三番五次，直喊得有些人眼冒金星，气喘如牛。我没有喊，因为我的气还没有缓过来；但我女儿喊了，喊得还挺带劲。她在西南大学上学，十多天后就要毕业，闲着无事，就一路给我当“保镖”。
　　 老实说，我讨厌尼玛次仁这个人，但我佩服他的凶悍，更佩服他的汉语水平——除了那个时不时就会冒出来“嘛”。
　　 大巴就要上高速了，尼玛次仁说：“大伙知道不，嘛，我们旅游界把游客分为ABC三类，嘛……C类游客是，上车睡觉，下车尿尿，到了景区拍照，回家对着照片哈哈大笑，嘛。”我没有听清AB两类游客的特点，因为我一直看着窗外的景色。这时，尼玛次仁说：“大家可以睡了，嘛，睡三十分钟——到了香格里拉的山上是绝对不能睡的，嘛，知道高原反应不？嘛，那是很危险的，一睡就睡过去了！好，全体，睡觉！”大伙就和小孩一般听话，睡了，我女儿也睡了，他们有的爬在前座靠背上睡，有的后仰在自己座椅靠背上睡——这不成C类游客了吗？我没有睡，一直盯着车窗外的景色。
　　 沿途都是大山，山上覆盖着植被——却鲜有高大的树木。这里的土壤覆盖比较薄，又不肥沃，再加上大量风化的碎石混杂其中，要让植物茂盛生长，实在是勉为其难。山脚偶有台田或较缓的坡地，里面种玉米，种洋芋，有的干脆种烤烟——云南是烟草的王国啊。不过，不论种什么，作物的生长都有些瘦弱以至干瘪。我不禁发出疑问：这一方水土如何养育这一方人呢？我们陕北黄土高原是个苦地方，生长在这里的我一直叫苦连天，甚至无数次埋怨老天爷，哪知我们的苦地方不知要比云南好上多少倍！原来，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云南人民太顽强了，我的敬意不禁油然而生……
　　 半小时后，尼玛次仁拿着话筒把众人叫醒了，说：“各位朋友，我们马上就要下高速了，嘛。我们要到三江并流之地的一个景点领取防寒服和氧气筒，免费的，嘛。雪山之巅是寒冷的，没有防寒服是会被冻坏的。还有，雪山之巅氧气稀薄，许多人会有高原反应，嘛。怎么办？除了吸氧气，这里还出售一种口服液，可以有效解决这一问题。每瓶50元，每人准备两瓶，嘛。你不买也可以，但出了问题你不要怪船长没有提醒你，嘛。前不久，一位浙江的游客就是不听劝说，没有买这个药，结果，出问题了，嘛，抢救了半天。还有一位游客……害的我一夜没睡。有人以为我是为了吃回扣，嘛，平心而论，我没有。你的命你自己珍惜，看着办吧。扎西得嘞！”众人稀稀拉拉回了声“扎西得嘞”。
　　 下了车，进了一间大房子，却见商品琳琅满目，只听叫卖声此起彼伏。生命是可贵的，何况我还带着女儿，买那50元一瓶的救命口服液是必须的。我知道尼玛次仁多半在唬人，但我不能冒险，也就和大伙一样，老老实实每人买了两瓶。尼玛次仁笑容可掬，说：“想拍照的就拍照！”原来，房间背墙是敞开的，有护栏，下面就是滚滚的金沙江。后来得知，所谓的三江并流，指的是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三条江在云南境内相距几十公里一同由北向南奔流的自然景观。
　　 上车后，我们遵照尼玛次仁的吩咐，每人服了一瓶防高原缺氧的药，又拿着小氧气瓶不停地吸氧。尼玛次仁又开讲了，这回讲的是他自己的创业史。他说他的老家在梅里雪山下的一个几乎完全封闭的小村庄，村里好多人穷得穿不起裤子。他说他十几岁跑出来，在丽江市打拼。怎样打拼呢？赌博，打架。后来，他幡然醒悟，开始用心学汉语，一心一意跑出租。跑出租攒下钱，他就在香格里拉买了房子。汉语学好了，他改行当起了导游。现在，他的出租车租出去了，每年有好几万的收入，当导游每年也有十几万的收入……车里的人就啧啧称奇，尼玛次仁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到了虎跳峡，尼玛次仁说，给大家七十分钟时间——不，九十分钟，尽情地玩吧。然后，尼玛次仁就在车里睡觉去了。
　　 虎跳峡的峡谷很深，从半山腰的停车场到谷底，上下两道台阶也许有上千个吧？总之，我感觉比上下我们白云山神路一趟累多了。待在虎跳峡谷底，感觉自己似乎掉进了地窖，天也就那么一点了。峡谷谷底很窄，大约二十米的样子。这样逼仄的地方，浩荡的金沙江水咋能不愤怒咆哮呢。江水中间有块时隐时现的巨石，传说老虎依此为跳板可以跳过对岸，虎跳峡是因此而得名的。事实上，虎跳峡江水咆哮也如虎吼雷鸣一般。说实在的，论险峻也罢，论声威也罢，虎跳峡比之黄河壶口瀑布，有过之而无不及。
　　 上车后继续前行。尼玛次仁说，一会儿我们去吃午饭。又说，藏区人民缺水，也缺乏蔬菜，大家不要过分挑剔。
　　 车停了。这是什么地方？不像村，更不像镇。我们进了彩钢搭的小饭铺。菜上来了，就那么三五个，量又少，被众人三下五除二就扫光了。咋办？不能饿肚子吧？于是就干吃米饭。有人说，怎么没有汤呢？我说，缺水啊。
　　 继续前行。穿了许多隧道，见了不少落石，大家终于见到原野上的牦牛了。尼玛次仁正式开始了他的导游讲话：“朋友们，我们算是真正进入藏区了，嘛。进入藏区，我们就要尊重藏民，尊重他们的风俗习惯，嘛。藏族和汉族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婚俗，嘛。我们这里实行的是一夫多妻制，一妻多夫制，也有一夫一妻制，嘛。我父亲就有四个老婆，四个老婆还是亲姐妹，我是第三个老婆生的，嘛，也就是说，我的亲妈妈是我父亲的第三个老婆。”车里有人笑了，并说：“他们晚上是如何睡觉的？”尼玛次仁一点也不恼，笑着说：“他们睡在一个屋子，嘛。至于怎么安排，我也不知道。”车里的人又都笑了。尼玛次仁继续讲：“我们弟兄三人共有一个老婆。”车里又有人喊：“不会吧？”尼玛次仁说：“怎么不会？我儿子都十五岁了！”有人又提出疑问：“你怎么知道是你儿子？”尼玛次仁说：“不论是谁的，反正是我儿子，嘛！”众人好像有了异样的触动，便不言语了。尼玛次仁开始讲丧葬，他说：“藏民丧葬有三种形式：天葬，水葬和土葬，嘛。天葬就是由寺庙里的殡葬师把死者背上山顶，嘛，用刀把尸体砍剁成280块或360块，扔去喂神鸟——秃鹫。藏传佛教讲奉献，灵魂升天，尸体回归大地就是奉献，嘛。我参加过一回天葬，也就是帮忙，嘛。我那时才十几岁。那天，殡葬师一刀下去，死人头就滚到山下了，嘛。咋办？他让我去捡！我吓得要命……水葬就是把尸体推到水里……藏民是不吃鱼的，相信大家能理解，嘛。土葬的人只能是未成年的，犯死罪的……嘛。香格里拉有三宝：牦牛肉、藏香猪和飞鸡。飞鸡——会飞的鸡，嘛。我们都要尝一尝。这里的牦牛和猪都是散养的，它们有时会到街道散步，大家千万不要戏逗，以免受到伤害……进入寺庙，大家千万不要对着和尚拍照……”
　　 进入香格里拉，车停在了“塔中塔”的边上。尼玛次仁说：“想拍照的赶紧拍照。”拍过照，尼玛次仁走过来对我和女儿说：“你们两个去长卡雪山？”我说：“其他人去哪里？”他说：“普达措。”我这才明白，我们是被丽江的宾馆老板偷梁换柱卖在长卡雪山了。那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妇女，纳西族，也操着流利的汉语，言明“帮助”我们联系旅游团。她又胖又黑，因为她说纳西族人以胖为美，以黑为美。正当我恼火之际，一个游客说，长卡雪山有索道，普达措没有。也罢，去长卡雪山。于是，我们又被卖给一个出租车司机。
　　 出租车司机是个纳西族小伙子，很文雅，很健谈，只是汉语不怎么流利，但还是为我们讲了不少藏文化。他买了票，直至把我们送上索道才离开。索道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好半天我们才到达4500米的山顶。山顶风很大，穿着防寒服还有些冷——可惜没有见到雪。不过，我们见到了耐寒的苔藓植被。身体不好的我并没有什么缺氧反应，女儿却头痛头晕，于是，我们急速返回索道口，忙忙下了山。给出租司机打电话，纳西族小伙子很快就来接我们了。七拐八绕走了半个小时，他把我们送到香格里拉市郊外的一家藏民饭店。他说，尼玛次仁他们都来这儿参加宴会，一会儿就到。饭店门口，一男一女两个藏民穿着蔵服迎接我们，为我们献上洁白的哈达，另一人还为我们拍了照片。
　　 等了一小会儿，尼玛次仁带着从普达措回来的客人到了。我们都进了一楼大厅。大厅里早已备好了火锅宴，每张桌子四周都坐满了人——原来，参加晚宴的还有好几个旅游团。我目测了一下，大厅里至少坐着200人！只听尼玛次仁喊：“姐夫，给我们的客人上菜！”就有穿着藏服的服务员端来烤牦牛肉，藏香猪肉和飞鸡肉。哦，他们是一家子？是！尼玛次仁还拿来几根烤牦牛棒骨，把其中一根递给了我。我啃了几下，觉得比啃钢丝还难，尼玛次仁看出来了，说，啃不动就不要啃了。我怀疑这些烤牦牛棒骨已经被人啃过无数次了。尼玛次仁请大家端起酒杯，叫大家伸出无名指，用无名指蘸酒向天弹一下，向地弹一下，再向身边的客人弹一下——不少人就找不到无名指，被尼玛次仁狠狠地奚落了一番。还是吃吧，大家就嚼牦牛肉，煮藏香猪肉和飞鸡肉。果然是美味，人人吃得满嘴流油。这时，门口迎客的那个摄影师又来了，他手持相机，不时捕捉精彩画面，闪光灯闪了又闪，闪了又闪。这时，大厅中央的舞池成了焦点——藏族女孩和藏族小伙儿跳起了欢快优美的藏舞……正当大家沉浸在歌舞的快意时，摄影的藏民又从门里进来了，胳膊肘上摞着一尺厚的照片，按图索骥，一张照片要客人出20元钱！打印机打出来的纸质照片，塑封一下，本钱不足2元，怎么想要客人20元呢？再说，谁让你拍照片了？因此，大多数客人摆手不要，那摄影师的脸就越发黑了。他也按图索到了我，我出了20元钱，要了一张和女儿的饭桌合影，其余两张没有要，他的脸似乎还是那样的黑。
　　 院子里燃起了篝火，许多人客人围着篝火跳起了舞，我们只做了一会儿看客。
　　 晚上住的酒店倒不错，宽敞，干净，甚至有几分温馨……
　　 第二天吃过早点，尼玛次仁什么也没有说，便将一车人带到了一家藏药店……在一座寺庙转了二十分钟后，他又将大家带到了一家珠宝店。在来珠宝店的路上，尼玛次仁发话了，估计是买藏药的人太少了。尼玛次仁说：“我是一个导游，嘛。导游靠什么赚钱呢？靠大家，嘛。大家就是我的老板。可是，你们出了多少旅游费呢？三四百块钱，连车费和住宿费都不够呢，嘛。我们藏人说话一是一，二是二，嘛，不搞阴谋。告诉大家，我们导游挣钱就是挣客人的购物提成！多少？百分之七。藏民很穷，需要大伙的支持和帮助！”
　　 尼玛次仁有些感伤，但还是双手抱拳，说：“谢谢了！扎西得嘞！”
　　 公道讲，尼玛次仁是我见过的最诚实的导游。
　　 我忽然觉得，每人360元的旅游费真的太少了。昨晚的那顿牦牛火锅歌舞宴得花多少钱？难怪摄影师要索要20元照片费呢——不这样，老本都赔完了。我决定了，我一定要买点什么。
　　 到了珠宝店，我被动辄上万甚至几万的翡翠镯子吓倒了。最后，我只买了一个价值380元的鼠形坠子——儿子属鼠，希望他成人。成交后，女儿对穿着制服的男售货员说：“你是不是昨晚跳舞的那个……”男售货员说：“正是！”
　　 唉，还是一伙的。不对，应该说，人家是联盟集团，或者是集团公司。凡事要往好处想，这是做人的原则。
　　 见我提着购物袋，尼玛次仁对我深深鞠了一躬。
　　 返回丽江的路上，尼玛次仁一直沉默不语。临下车，他突然说：“我们的旅行就算结束了，嘛。我是藏民，生活在藏区，但藏民也是中华民族的一分子，藏区是中国的一部分，我们都是习大大领导下的中国子民，嘛。希望我们的国家越来越富强，旅游业越来越发达！扎西得嘞！”
　　 “扎西得嘞！”车里的人激动万分。
　　 下车了。望着远去的大巴车，我忽然觉得，这个尼玛次仁还是蛮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