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见市委书记。
　　 如今市委市府的派头也大了，不像早先。早先进进出出的人里，有很多市民农民，没人干涉。进出干啥？上厕所。那时公共厕所少。
　　 现在不行。所以门岗当然拦下我，说：“书记在开会！”我理解见官不易的歪理，就没有介意他的撒谎，坚持要进入。到了楼外，还有一层内岗；内岗里，另有内勤。姓名，单位，事由，我都报了；事由是两个字，“私事”。“你预约了吗？”“没有。”“那不行，预约的都要排班。再说他不在。”
　　 内勤盯着我。传说书记是“谁关心我我就让组织部长关心他，谁不关心我我就让纪委书记关心他。”挡驾，也是一种关心吧！我说：“预不预约都要见！不在也要见！”内勤愣了一下，看我几眼，往楼上走。我强调：“我叫李双！”稍候，内勤下来了，说：“二楼001室。”
　　 一分钟后，我就见到了市委书记。听说书记很能干。只是能不能干脸上看不出来。这种级别的官我曾见过两个。倒不是我面子比屁股大，而是那两个官，是我家里人。不过，在办公室见“大”官，还是第一次。
　　 眼前的办公桌，床大；烟灰缸，小孩屁股大。书记跑着绕过来，紧紧捉住我的手，捉住就不放，令我想到“爱民如子”、“平易近人”等词语。他不放手，我也不便甩手。加之以前握过一个更大的官，伸过来的三根指尖，有反差，就更不便甩手了。
　　 移步时放了一下，马上又捉。到了办公桌前，再放，再捉。好像感情不是一般深厚的样子。他在那边，我在这边，都弯着腰，支起胳膊，还是捉着手。我打量着他，头发理得很高档，质量可靠。可能花了不少钱，值得！可是，身子配不起，简直不像他的，像是斗上去个新脑壳。
　　 我们开始说一件私事。
　　 其间，有人来敲门，书记连忙放掉我的手，发令“进来！”那人走后，书记又捉紧了我的手。次数多了，我的经验也丰富了，只要门响，就丢掉他的手；只要来人一走，就配合他的手，在空中相捉。很快就达到了默契的程度。我一直没有坐。他倒是多次赐座，但不放手，我就坐不成。有几次他捉着我的手，另一只手也跟过来，捧住我的手。我也伸出另一只手，用两只大手，捧住他的两只小手。
　　 有一回来人走后，书记皱眉偏头默默打着什么主意。突然又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看到了我，再冲过来握手。
　　 也就二十来分钟吧，我们的手分开了多少次，重捉了多少次，我记不清了。感觉是，书记确实忙；这种握手方式，让书记忙上加忙。
　　 事情说完了，书记送我。远远看到内勤，书记笑呵呵地张大新脑壳上的圆嘴把声音喊过去：“记者，来采访的！”
　　 我脸一热，心想：人家晓得我是私事找你呀！再说，我也早不做记者了呀！接着又想：是你撒谎，不是我；那么，是你丢丑，不是我！心里也就坦然了。
　　 撒目光四处看看，角落里居然有个烂盆盆。烂盆盆和烂泥巴受党和政府熏陶多年，发扬艰苦朴素兼艰苦奋斗的精神，开出不少鲜花。嘿嘿，不错！
　　 出大门，下雨了。我吆喝书记：“快回去躲起。你看，淋得你书记都不像书记了！”
　　 傍晚归家，我问家里的官：“你们握手，是捉住不放吗？”答：“看和谁握。”又问：“握手怕人看见吗？”又答：“一般的握不怕，特别的握，就怕，怕有人认为你和谁关系特殊，造成误会，最终误事。”
　　 喔，我好像明白了，好像。明白是明白了，反正觉得这种握手，别扭！为化解别扭，我又在回忆中琢磨起书记的新脑壳来。
　　
　　 与市长碰手
　　
　　 某市长调任他职，临行前，给各部门打去电话，要接见下属，算是道别。上级硬要深入群众，哪个下级都怕被砸着！可是再憋闷，再遭罪，也没有办法！连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们，有时也难免会脱光了身子进澡盆呢！
　　 市长到了，先与各位握手。每个人都握过许多手，我也是。曾经有一个省委宣传部的女人，和大家握手，只把手在对方手里放一下。所以我记住了她。她当时的笑，还有亲切，都白做了，因为是假的。可是市长握手，不是放一下手，而是和对方的手碰一下，就移开了，去碰下一位。仿佛他是个爪手（手有残疾）。所以不能叫握手，只能叫碰手。人与人之间，可以碰手吗？不可以。可以浅握，也可以不握，但是不能碰手！市长见了上级也是碰手吗？应该不是。连握手都吝啬的人，又何必专程跑来表演亲民秀呢！都是官气闹的。
　　 接下来是盛情款待，去酒楼。可是，谁还安心进食呢。本部门的正副头目，都全心全意地敬酒，拈菜，拍马屁，并要求他们的部下也跟着拍马屁。拍马屁，和要求拍马屁，都是光明正大地进行的，不需躲躲闪闪，可见拍马屁，早就盛行了。我从不拍马屁；这一次，也没有拍马屁。何况我只是来该市采访的，算客人。具体说来，是每个人都向市长敬了酒，拈了菜，我没敬，也没拈，要拈都全部塞进了我嘴里。你有官气，只碰手；我有民气，不敬酒。感觉是，有人一定会像老毕，带人上金光大道，自己却酒浪里翻船。哲人胡金良说过：“世上本来只有饭没有局，但吃饭的人多了就有局了。饭局是享受也是忍受，应酬是必须也是无奈。饭局是一种生活方式，应酬是一种生存方式。草根饭局在于饭，官员饭局在于局。”然！
　　 这顿酒吃了几千块。事后乡下亲戚晓得了，发问：“一顿饭吃几千块钱，吃的是净人参吧？光补？”我解释不清，心中默默共鸣着。
　　 接着有人叫嚷合影。我借口小解，溜了。哼，和大领导合影有屁用，转过身就不认识了。
　　 搅肇完毕，“再见”时，市长非常煞风景，又要碰手！我看着众人一一被碰，被碰了还得装着得握了，很喜剧。轮到我时，我假装握，但是呢，也学师傅，一碰而过。这让市长愣愣地冷冷地盯了我两眼，眼睛深处，闪出一种坚硬的拒绝；我也同样。
　　 市长是大忙人呢！坐了一屁股就走了，只有屁股印有踪可循。
　　 走了好！我想：你有官气，我有民气！官气重的人，人味轻。你不配和我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