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岁月的洪流，卷走了我的青春，也卷走了我的年华，剩下的只是一个被岁月刻下的深深印记的伤痕累累的躯壳，和一颗沧桑的心。不知为何？儿时曾经藏在心底深处的疑惑，总是鱼梗在喉，不吐不快。
　　
　　 一
　　 那是阳春三月的一个傍晚，夕阳西下。我带着弟弟妹妹守在村边路口，搜索着收工回来的人群。当人群中闪出熟悉的身影，便飞出两岁的弟弟，一头钻进母亲的怀抱，安享着亲情的温暖。我接过母亲肩上的劳动工具，我们一起欢天喜地回到家里。
　　 夜色渐渐阑珊，煤油灯也慢慢燃起，我和弟妹们依偎在厨房的柴炤边，我烧着火，母亲掌着锅，弟妹们则像小猫一样躺在柴堆里，等待着享受母亲做香喷喷的晚饭。
　　 夜幕在乡村变得深邃辽远，远处的犬吠声声入耳，打破了寂静的夜空。我们吃了饭，我端上油灯，母亲抱着弟弟，我们一起来到堂屋，坐在床上，我们依偎在母亲的身边，感受着母爱带来的无限温馨。
　　 劳累了一天的母亲，早已疲惫不堪，煤油灯下，我瞥见她那双焦虑的眼神，一副蜡黄且额头爬着皱纹的脸。不觉心酸思量：这些年，父亲不在身边，为了我们，为了这个小家，母亲咽下了多少孤独地艰辛，即使甜蜜也总是短暂的瞬间。生活地磨难让她早已失去了青春的活力。想着想着，我在这温暖安全的港湾里不知不觉地酣然入梦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震耳欲聋地哭声惊醒，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定睛一看，原来是母亲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嚎啕大哭，并且嘴里还不断地说：“老天爷呀，你怎么不睁眼看看，我一人含辛茹苦地把儿子养大又结婚，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怎么赐给我这么个儿媳妇呀！她夺走了我全部爱，还不容忍我活在他们中间……”
　　 我听不懂母亲哭诉地意思，悄悄地遛下床，弟妹们也被惊醒，傻傻地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母亲。我蹑手蹑脚地出门，不顾黑夜带给我的恐怖，叫来奶奶，大叔大婶们。个个都惊慌失措地来到母亲床前，不断地呼唤母亲，可是母亲就是不肯睁眼看人，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更加疯狂地叫喊：“儿呀！我死得好冤啊，你这么狠心，竟然娶了媳妇就忘了娘啊！我瞎了眼睛，简直就是养了个白眼狼啊！我来到这里没有房子住，没有衣服穿，整天挨打受气的……”
　　 母亲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着。我越听越感到恐惧和疑惑。奶奶掇了一条板凳坐在床边，摸了摸母亲的额头，满脸惆怅地说：“这是金梅附身，找替身。”
　　 “奶奶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一脸不解地追问。
　　 “就是你妈被金梅这个吊死鬼缠住了，她要抓你妈去陪伴。”奶奶一边说话，一边观察母亲的身体状况且十分严肃地说。
　　 然后，奶奶命令叔叔婶婶分别去菜园地里，砍桃树和柳树枝条。
　　 不一会儿，叔叔抱来了一捆桃枝，婶婶抱来了柳枝，奶奶下令：“耀儿、冷香，你们俩用树枝狠狠地抽打金梅，看她还敢来这儿祸害人。”听了奶奶的话。只见叔叔婶婶抡起枝条，在母亲身上噼里啪啦地到处撕打。他们分明在打母亲，哪里有鬼啊！
　　 我急得大哭道：“你们不能打我妈妈，她不是鬼呀！”我急忙扑向母亲，趴在她身上，挡住不让他们抽打。
　　 可是奶奶一把揪住我的衣服，把我从床上拽了下来说：“我们是在打鬼，把附在你妈妈身上的鬼打走，不是打你的妈妈。”
　　 胳膊拗不过大腿，我只好乖乖地看着他们驱打。不知道折腾了多长时间，母亲才哼哼唧唧睡着了，大家才肯散去。
　　 我很心疼地看着母亲，她头发乱散，眼眶湿润，脸色惨白地仰面睡在那里，没有了昔日的微笑，只有冷冰冰地一张无表情地脸；同时，也不由自主地对金妈妈产生了恨意。
　　 朦胧中我看见了金妈妈笑盈盈地向我走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盘着高高地发髻，一副白皙的瓜子脸上，配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对柳叶似的眉毛像小鸟振翅飞翔，一身朴素得体的衣服，煞是那时农村不可多见的美人形象。她平时很少出门串巷，只有我们家才是她出入自由的第二个地方。因为我是她认下的干女儿，平时一有闲时间就到我们家里来，不是帮着做饭，就是帮着抱小孩，在母亲心目中就是自家的亲姐姐一样。
　　 每次见到我，她总是热情地叫着：“华宝儿，想吃什么，干妈给你做？鞋子乱了吗？干妈给你做双绣花鞋，咋样？”我每次都会婉言地谢绝。因为妈妈说：“您金妈妈，一个人几十年如一日地守着个宝贝儿子，既当爹又当妈，很不容易，将来还要给儿子接媳妇，她要攒钱。”所以我从不轻易地要她的东西。
　　 可是，金妈妈还是变相地笼络我，每个小年的晚上，按规矩我们这些拜了人家的孩子都得回家一次，金妈妈总是按照我的口味做我最爱吃的饭菜，每次让大哥哥早早地把我背回家，享受着她带给我的美味。等过了12岁这顿年饭才算结束，也就是说，我务必在干妈家最低吃12顿饭。每当这时干妈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大哥哥也特高兴。
　　 渐渐地大哥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金妈妈根据自家现有的经济条件，挑来挑去，只注重了外表，选了个漂亮的儿媳妇。可是，新媳妇进门后就鸡蛋里面挑骨头，弄得金妈妈捉襟见肘。接着就开始舌战。
　　 每个人的性格都有一定的缺憾。年轻的媳妇太任性，年纪大的婆婆多年就养成了说一不二习性，在无法沟通的情况下，逐渐发展到动手动家伙的地步，儿子自然站在媳妇那边，金妈妈无可奈何地选择了自缢，来成全儿子的幸福。
　　 自金妈妈死后，母亲就变得沉默寡言，精神也有些颓废。原来这都是那冤死的金妈妈在作祟，让母亲深陷在痛苦之中，真是可悲可恨。我在冥思苦想中慢慢地又睡着了。
　　
　　 二
　　 第二天清晨，奶奶早早来到我们家，帮我做饭，然后撕下一米多长的一绺白色棉布，放到母亲枕头下压着，等吃了早饭，奶奶让我带着这个白色布绺，去临近一个村庄找巫婆给母亲看病。当时奶奶很神秘兮兮地说：“华儿，你妈妈的病，是鬼病，用不着看医生，更不需要去医院，只要把鬼赶走了就好了。我已经联系好了，今天你就代替你妈见巫婆，不得有誤，路上也不得逗留和拐到别处去。”只要是为了母亲，我情愿去做任何一件事。就这样奶奶让一个陌生人把我带进了一个神秘住所。
　　 那是一处很古老的三间小瓦房，顺着正门走进堂屋，再拐进东面的一间光线昏暗屋里。我看见一个面黄肌廋，身体驼背，白发苍苍地年近八旬的老妪，坐在一个特设地高高地香台旁，一张很长地黑紫色长方形桌子和一把圏椅，把她圈得如小岛一样。
　　 我轻轻地走近桌旁，老妪好像瞅i见了我，扯着嗓子高声道：“请把附子呈上来！”
　　 这时她们家里专门伺候她的人，便从我的手中接过白布条交给了她。只见她伏案祈祷，嘴里嘀咕着，两只手像弹钢琴似地敲打着案台，如和尚念经般。
　　 不一会儿又高声道：“老爷要吸三袋烟！”
　　 伺候者迅速给她递上一根装满烟叶的长烟管，只见她眯着眼，双腿盘屈在椅子上，吧嗒吧嗒地一气吸了三袋烟，连打了三个哈欠。
　　 紧接着把白布条攥在手心，用嘴吹来吹去，然后用火柴点燃，再抖起来散开。不知道怎么搞得，白色的布条燃烧以后变成了金黄金黄的颜色，仿佛金条一般，上面似乎还有花纹，连绵不断，煞是好看。
　　 然后她用手又把它收在一起，卷成圆筒，用嘴吹吹，再用纸包了起来，慢慢地站了起来，对着我说：“好了，把这个带回家，让病者喝了，记住：路上不准拐弯，一直走到自己家里。”
　　 我虽然有很多不解，但是也不敢发问，只好带着这个求来的＂神药＂，匆匆忙忙地回家了。
　　 按照老妪地吩咐，我轻轻地打开纸包，惊奇地发现：里面哪里有什么药？那不是黑乎乎的一点布灰吗？我不敢张扬，怕得罪了神，只好按时按量给母亲服了药，在一家人地关照和陪同下，母亲相对安详了一段时间。
　　 后来母亲又犯病了，父亲要求去医院治疗，奶奶却竭力反对道：“不可以，那样会前功尽弃的，不如再请个法力大的巫师继续驱鬼。”
　　 那时，在不知所措的情况下，也只有再一次试试碰碰运气了。
　　 没过多久，家里就请来个五六十岁的老头：胖墩墩的身材，一副冬瓜的形象，圆圆的脸上摆了一对似梳子型的眉毛，胡须很长，仿佛里面藏着很多污垢一样，显得特别糟糕。
　　 他来到我们家，东瞧瞧，西望望，又看了看母亲的面相，然后摇了摇头说：“这是个恶鬼，很狡猾，也很厉害。但是，我有办法能把住在你们家里的妖魔赶走”。
　　 于是，他让我们给他拿来墨水毛笔、黄纸等。只见他在纸上分别画上“龙”“蛇”“虎”等动物的画像，然后，又一个一个地分别把它们贴在大门口、卧室门口、床头等处。欣然地说：“这些老虎、龙和蛇都是用来镇压邪气的，他们都会各行其责捉妖降魔，保证病人不再受干扰。”
　　 当母亲再次发病时，他也同样用桃树枝、柳树枝抽打母亲的身体，并且嘴里还说些不人不鬼的狂言。我听了毛骨悚然，不敢随便在家里走动，怕也会遇到鬼了。
　　 后来，他又用木材做成一个人像的东西，上面扎满钢针，放到盒子里，让我们夜晚悄悄地深埋在金妈妈的坟地边，告诉我们说：“这是下镇物，以后她再也动弹不了”。
　　 就这样我们一家人都听从他的召唤和摆布，不敢有一丝的怠慢，尤其是奶奶，如果谁说一句不吉利的话，就会被骂地狗血喷头。
　　 事后奶奶留大师还在家里住了几天，直到母亲有了好转，才离开了我家。
　　
　　 三
　　 总之，在母亲治病的那段时间里，我白天夜晚都不敢单独进屋半步，每当看到家里墙壁上贴的“龙飞蛇舞“的画面就吓得魂飞魄散，真是“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的感觉。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没有病也会吓出病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母亲的状态渐渐好了起来，人也吃胖了一点，脸上也有了光泽，眼睛也有神了。我迅速撕掉家里的鬼画，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一个晚霞绚丽的傍晚，父亲从学校回来了，带回来很多好吃的，最重要的是带回了母亲一直服用的治病药。奶奶也来了，全家人都兴高采烈地围在一起，为母亲庆贺。
　　 奶奶说：“多亏了大师们驱鬼治疗，才有我们全家的安康。”
　　 这时，母亲突然激动地站起来说：“这些天，我过得不清不楚，全靠你们的关心照顾，才有了我的今天；以后，我会加倍地爱你们的。”
　　 父亲笑眯眯地说：“社会的进步，离不了科技的发展，一切的迷雾都会迎刃而解。你们母亲的病，其实是精神分裂症的前兆，是精神压力过大所致，不是什么鬼神缠绕所致，那是科技不发达时期，人们对一些现象无法解释，只能采用封建迷信来掩盖事实的一中说法。自从你们母亲得病，我一直都在医院买药治疗，从未间断过，所以病才好的这样快。”
　　 原来，因为关系很亲近的缘故，金妈妈的死使母亲的灵魂深处受到了极大的震撼，直接导致了她的心灵的防线崩溃。她在下意识中把金妈妈的遭遇嫁接到了自己的身上，造成了角色的错位，让旁人看来，就好像是金妈妈附体了一样。
　　 我们终于恍然大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