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风山水利工地，红旗招展，车来人往，赵立民推着一辆装满碎石的独轮车，从坡下往坡顶上推，刚推上坡，就被几名荷枪实弹的公安人员迎面拦住了：你是赵立民吧？跟我们走一趟吧。
　　 要抓赵县长！他们要抓赵县长呀！
　　 不知谁嗷唠喊了一嗓子，工地上几百号来自十几个村的民工，一呼啦把警车围住了：别抓赵县长啊！别抓赵县长！赵县长是好官！是清官呀！
　　 好官？带队的社教工作团副团长用鼻子哼了一声，对抗四清，抹杀阶级斗争，重用阶级敌人，以生产压革命……他是好官？带走！
　　 磨盘山监狱大门前，齐刷刷跪着十几个六七十岁的老汉，老汉每个人手里都捧着几个菜团子，哀求让他们把菜团子送给监狱里的赵县长：赵县长的胃病，都是没黑没白领俺们社员栽树治沙捞下的毛病，肚子里没食，就更疼得邪乎了。我们是代表全公社的社员，来给赵县长送点吃的。赵县长是大好人哪！
　　 八山半水一分田的山林县，十几个公社，土地不是岗地坡地就是沙土地、盐碱地，十年九旱，依然跟解放前一样，半年糠菜半年粮，五八年大跃进，按照省里压下来的征购粮数，农民家里的口粮也得被强征，赵立民红着眼珠子跟带队的副省长大喊大叫着抗争，结果被一撸到底，下到农村当农民，接受劳动改造。
　　 赵立民一进村，行李卷撂到马号，就在队部召集村干部开会，研究治沙方案，白天抢镐挥锹，晚上就和社员睡在工地的草棚里，一干就是一年半，人又黑又瘦，媳妇见了抱头大哭。赵立民却裂开大嘴乐了：秀芳，这片沙土地，明年就能多打一倍粮食，这十几个村的社员，不用再一天两顿喝稀粥了，能吃上干饭啦！
　　 粮食，成了赵立民心中的神。
　　 新调来的县委书记跑地区跑省城，磕头作揖，好话说了三千六，好不容易叫赵立民官复原职。可是，县长办公室的椅子还没坐热，就又下到了李家洼子公社。骑了五十里地自行车，一走进李家洼子村，他就一头钻进了村东头一间小土屋。炕头上坐着一个小老头，赵立民一进屋就向小老头深深鞠了一躬：梁教授，这回你老一定得出山了，李家洼子的盐咸地治不好，社员们还是得七根肠子扎四根，一年到头都吃不上几顿饱饭哪！一切都由我赵立民兜着，您不用怕，责任全都我担。
　　 老教授赶紧出溜下地：赵县长，您言重了。我研究了一辈子土壤，不就是为了治碱治沙，叫农民能多打点粮食，能吃上饱饭吗？我已经琢磨了一个方案，您看行不行得通？
　　 两个人头挨头趴在小土炕上，一直唠到大天黑。
　　 由一千五百人组成的社教工作团，团长是地区一名副专员，五八年任榆树县委书记时，因虚报产粮万斤，被赵立民当面揭穿过，两人就有了过结，社教团一进县，头一个就拿县长赵立民开刀。
　　 县委大礼堂，杀气腾腾。团长义愤填膺，慷慨陈词：任命疯狂攻击党的农业政策的极右派当总顾问，阶级立场哪里去啦！堂堂一县之长，不积极配合工作团狠抓阶级斗争，却跑到龙凤山水利工地上去修水库，不是以生产压革命，又是什么？水利工地上的那几个技术顾问，不是五类分子，就是地主富农子弟，不是和阶级敌人穿一条裤子，又是什么？
　　 和赵立民同一罪名，和赵立民关在同一监房的柳毛河公社社长，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赵县长，我睡不着觉，想和你说说话，我有个想法，龙凤山水库能不能在我们黑河口那儿开个闸门，我们公社也能借上力呀。
　　 黑虎砬子那么险峻，你有啥法子崩开？赵立民摇了摇头，又说：我还是那个意见，抗旱还得靠你们自己，打机井才是你们公社最佳的解决方案。
　　 那得银子呀！我的大县长！财政这么吃紧，上哪去弄钱哪。社长一劲儿卜楞脑袋瓜。
　　 地区不是给我配了一辆小车吗？赵立民早已打好了主意，我把小车卖了，先给你们公社作启动资金，先打出几眼示范井，作个榜样，再一步一步推开，有了经验，咱们自己就可以成立自己的打井队了。我跟县水利局说好了，把他们的技术力量全调到你们公社去。
　　 那你堂堂县长连个车都没有，成天骑个自行车，不好看哪！我的县长！社长摇着头说。
　　 怎么叫好看！赵立民反驳说，我坐着小车下乡到处逛游，农民连饭碗都端不上，我脸上不发烧吗？社员当面不敢说什么，背后不戳我脊梁骨吗？
　　 可是……
　　 没什么可是。人民的公仆，不是人民的老爷。等全县三十万农民都吃饱了肚子，我才能算个合格的县长……
　　 砰砰砰砰！——狱室的小铁窗被敲得山响，他妈的！当了犯人他妈还不老实！巡夜的狱警骂骂咧咧地喊道，他妈的！睡觉！睡觉！
　　 我不签字！我不离婚！会见室里，赵立民的媳妇许秀芳禽着泪水吼道，你心里除了治沙治碱修水利，还有这个家吗？一年到头，你在家呆过几天？三个孩子，你管过一个吗？呜呜呜呜——你个没良心的！——
　　 秀芳，我这不是为了咱们孩子吗？赵立民强忍住眼眶里的泪珠，咱丫头的理想是当个女兵，我现在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判了刑，有这样个爹，对孩子会有影响的呀！
　　 我不管影不影响！你蹲一辈子大牢，我等你一辈子！我认命，也认你赵立民。我就是不离婚！
　　 文革中，赵立民又被打成山林县头号走资派，戴高帽，抹黑脸，挂纸牌，游街，没完没了地批斗……
　　 红色造反团司令又找许秀芳谈话，叫她跟走资派丈夫划清界线，要是不跟赵立民离婚，她就得从县民政局下放到农村当农民。
　　 我没什么可划的。我不离婚！永远不会和赵立民离婚！许秀芳紧咬住嘴唇，几滴鲜红的血滴，顺着嘴角滴落下来。
　　 造反团更加紧了对赵立民的批斗，为了扩大声势，用一辆大卡车载着头戴特大高帽的赵立民，由十几个手持棍棒的造反派押着，在县城最繁华的街道上游街，突然，街道两旁黑鸦鸦跪倒了好几百号人，男女老少，扶老携幼，都是从四村八乡赶进城的农民，惊天动地地齐声高喊着：赵县长不是坏人！赵县长是好官！是清官哪！赵县长是好官！赵县长是清官哪！——
　　 街道两旁围观的市民，也跟着一起喊叫，游街的大卡车被人群堵住了，一步也走不了了，造反派只好把赵立民押下车，挤出人群带走了。从此造反派再不敢押赵立民游街了。
　　 打到四人帮后，赵立民被任命为地委副书记兼县委第一书记，他的屁股还是坐不住办公室，他说，虽然现在农民能够吃饱肚子了，可还不富裕，什么时候能叫地里长出人民币，家家户户都过上了富裕日子，他赵立民才算初步完成了任务，才坐得住办公室。所以，一年四季，他还是长年住乡下跑。妻子许秀芳也早已习惯了这种长年分居壮况，只是有一件事叫秀芳跟丈夫翻了脸。
　　 大女儿从小就想当女兵，有一付好嗓子，是校宣传队的骨干，军队来招文艺女兵，宣传队推荐了两个条件最好的女生，另一个女生是农民的女儿，赵书记的大女儿自然排在了第一号，赵立民知道了这个事后，叫把自己家女儿的名字勾掉，名额让给了那个农村女孩。
　　 许秀芳和女儿找到赵立民大哭大闹，赵立民好言劝导说：秀芳，我是县委书记，咱们的女儿，以后还能有机会，可是那个女孩，如果这回去不上，以后就没机会了呀。今年把名额让给她，等于是改变了他们一家人的命运哪！女儿呀！你是县委书记的女儿呀！爸爸要是搞了特权，老百姓还能相信共产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