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谁若是汽车司机，特别是单位的小车司机，那身份真是十分光鲜，人前人后，不炫耀也会闪光。不但自家用车方便，亲戚朋友均可沾光。除用车方便外，司机经常可与领导共处小车狭窄的车厢内，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顿然消失，啥话都可说，啥事也能做。司机还掌握领导出行安全，他自然要买他的账，司机俨然就成了领导的左膀右臂，贴身随从，断不了受到单位种种荫庇，大有一人开车、鸡犬升天的威风。虽有司机谦称不过一“轿夫”耳。但讲此话时自矜之色早溢于言表，期间优势，可见一斑。还常见到有小车司机颐指气使、看人下菜、张扬跋扈、染指权钱，岂是古代一介“轿夫”可与之比肩。此中诡异，虽是权利作祟，但所谓好马配金鞍，好船配好帆，其实全仰仗小汽车所赐。事实上步行与乘车也的确不一样，乘豪车与乘普通小车的自我感觉和社会评价更不一样。人因车贵、车因人荣，因故，小汽车除了具有代步的使用价值外，其彰显身份、标榜地位的社会价值也愈加凸显，实在不可小觑。难怪连政府部门的小车司机近些年都是人们趋之若鹜、不懈追捧的好职业。
　　 我买车就是因为受不了单位小车司机的戾气，结了怨，发了狠，遂发愤学习，考取了驾照，毅然动用全家多年积蓄，外加亲戚借款，挣扎着购得轿车一辆。小车开回家，犹如家中新生婴儿落地，自是喜不自禁，吃糠负债也不畏惧。常关爱有加，时时查看，稍有污迹，即刻擦拭，不忍沾染丝毫尘埃。每有闲暇，必亲自打水，车内车外仔细清洗，不落一隅。还买了车漆蜡、表盘液、座椅油及各种小车美容用品，齐齐涂抹，像中年女人出门非要依赖化妆品，犹有不及。虽空耗半日时光，但哪里舍得送到洗车行，遭受外人粗手大脚地“蹂躏”。偶有小石子飞溅，落下芝麻星子般油漆破损，即如伤痕留在了自己脸上，痛惜不已，夜不能寐，长久不得释怀。每与人聊天，三句必不离爱车，可聊颜色、配置、性能、动力，可谈保养、油料、驾驶、保险，可议快感、舒适、体验、乐趣，可论优劣、高下、快慢、长短，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滔滔不绝，没有边际，直至别人实在耐不住性子听下去了，方悻悻离开。若遇到也有私家车的熟人，就像众里觅得知音，那能轻易放过，遂不加掩饰，直扑“爱车”，“车”不离口，非“车”不谈。有时表面似在认真听取对方介绍他的车，内心早已按耐不住要炫耀自家爱车的冲动，一捱别人稍有停顿，即断然插话，演义自己，犹如幼儿园俩“宝妈”见面，看人家宝宝会说“白日依山尽”，一定要自家娃儿也当众背诵一句“鹅，鹅，鹅”，全然没有了平常待人接物的谦逊礼貌。也听人讲过更怜惜爱车的事，有人在外地出差，微信发现家中突降冰雹，即刻神色大变，忽想起上小学六年级的孩子刚好放学在家，一时头脑发昏，竟然电话要求小孩抱家中棉被打伞出门，赶快遮盖爱车。不幸孩子被铺天盖地的雹子打伤，差点酿成大祸，令人扼腕叹息。难怪有人公然标榜：“老婆与车概不外借。”一方面当然有行车安全方面的考量，但骨子里深藏的还是对自家车辆格外的偏爱和怜惜。
　　 家有爱车，自然出行活动范围就大了很多。平时除了上下班代步，自己办公事也经常使用，不会吝啬，就图方便、快捷、自由。沿途见到熟人自会立即停车招呼，满面春风，和蔼可亲，主动求搭顺风车，很有面子，也很招摇。逢到周末假期，早早就列了出行计划，要么约定家人同行，要么呼朋唤友共往，名胜古迹，公园远郊，不可落下一处。假期时间若更宽裕，大江南北，雪域高原，大漠长河，边寨村落，皆敢涉足。一路风尘，一路颠簸，一路劳顿，皆浑然不觉。但究竟哪里风光美，哪里古迹佳，哪里民风淳，哪里美食奇，哪里掌故多，归途中就已渐渐淡漠，遗忘的速度亦也如爱车的风驰电掣。似乎劳民伤财、长途跋涉只为享受“在路上”的感觉，这时方明白“爱车”与“兜风”这两个词相互搭配的绝妙。
　　 有车自然开销就大了，好在现在大家的收入的确高了，养车压力也不很大，只是更加放纵了人们懒惰的习惯。常见有人出门买菜、吃早餐，虽咫尺之遥，都不步行，一定要开了车，的确不是好现象。也有勤俭持家、出门轻易不肯动车的主。新车长期停放，必定遮盖严密，锁闭妥当。有时也会打开车衣，悉心搽拭，就是舍不得打火发动，直到有一天电瓶亏电损伤严重，再也打不着火，只得另换电瓶，方知经常不开车开销更大。还见过正在创业、的确没有积蓄的年轻人，眼馋别人一车在手，艳羡不已，竟然卖了房、贷了款、买了车，全然不顾“穷死不耕丈人田、饿死不进萝卜园”的古训，一家人就寄住于丈人家中，仰人鼻息，忍辱负重，令我等大跌眼镜、大惑不解。
　　 至于开车的安全风险似乎大家都清楚，但又都不太在乎。每每听到有人车祸的信息，甚至路途目睹惨烈交通事故后的现场，一时唏嘘，扼腕叹息，但转眼皆忘：这样倒霉的事情怎么可能让自己碰上呢？毕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奔驰的车流滚滚向前，急切的车主们根本没有太多的时间来反思，来回味，一脚重油门踏下去，已然绝尘而去。
　　 有些人生性淡泊，不喜跟风，几十年了，都风雨无阻，安步当车，始终用自己凡胎肉身的脚板，丈量着日常过往的长长短短、高高低低，翻越着生活道路的坎坎坷坷、坑坑洼洼，并心静如水、安之若素。但真正遇见车，遇见自己怦然心动的车，激发了对车的欲念，人就不淡定了，就不能自持了。近期就听到一则买车的趣事。周末，小镇有人约朋友驾车一同去省城品牌汽车4S店观摩新车。本来也只是去看看热闹，了解一下行情，开阔一番眼界，为今后购车做个准备，不打算马上买车的。哪知道汽车商家营销手段很是了得，香车美女，轮番上演，折扣优惠，个个诱人。看着看着就有点心动了，听着听着就不想放手了，试着试着就不愿下车了，最终实在不能把持，立即电话家人，筹钱转账，开票提车，购车过程一气呵成。店家也算锦上添花，大门外打出印有“热烈庆贺某店第某位车主隆重启程”的大红横幅，为车戴了花，为人披了红，为车和人留了影，还大方地专门燃放了一串五千响的长龙爆竹，顿时响声震天，烟雾升腾，隆重的新车交付仪式，彻底把买车哥们渲染烘托得晕晕乎乎、飘飘欲仙，大有洞房花烛夜重现之销魂、金榜题名时再来之快感。终于，热闹过了，头不晕了，时间也不早了，该开新车回家了，这才发现少一个开车的人。其实车主倒是有驾车资质，早年就考有驾照，还是B照。按理已是驾龄十多年的“老司机”了，怎奈当年考试通过后就再未摸过车，何况过去的驾考是公认的“水”很大，现在那里还有开车的本事。遂避过众人目光，觍了脸央店中一面善导购先生，再三承诺路途问题概不牵扯商家，导购先生才帮其把车开出繁华闹市，出了城区，到大路口，直至把车头调往他回家的方向，还反复详细介绍各种操作要领和功能按钮，车主方战战兢兢，谨慎启程，逶迤返家。好在自动挡汽车，方便操作，但途中曲折自不必说，二百多公里路程直到第二日凌晨方才到家。此事传出，人皆错愕，惊为牛人。“先生，请帮我将车头调往我家的方向”，一时成为揶揄急于购买小车者的口头禅。
　　 眼下连小地方人们急切买车已成此不堪形状，难怪神州大地，不论大城小镇，还是宽街窄巷，塞车、堵车、无处停车，已为城市“标配”景况。有时步行或骑自行车反倒比开车更快，更顺畅，私家车急剧增加似乎成了人们出行困难的根本“症结”。不管何时，不论何地，只需在城市中放眼一望，车流如潮，汹涌澎湃，就一下领略到了中国跑步进入汽车社会的“大好风光”。再加上环保雾霾的压力，于是，修路架桥、摇号控车、征税收费、清洁油料，各种对应“处方”一一开给了小汽车，也开给了这个庞大繁杂的汽车时代。
　　 除此之外，汽车社会的病态还包含了行车者深埋心中的不少症状。家有爱车自然行动更便利、更快捷、更舒服，按理有车的人也该更从容、更豁达、更谦让，但结果却恰恰相反，开车者却更急切、更暴躁、更不堪。车抢人道、车抢车道、不守秩序、大声鸣号、飞车溅人、人车纠纷，凡此种种，频见报端，真是“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把开车人的形象搞得实在难看。甚而有人开车斗气，沿路寻衅，互挤互别，长途纠缠，直到逼停。下车后还大打出手，痛下狠手，几可闹出人命。究其原因，不外你超了我，我别了你，挤眉溜眼，睚眦必报，多为小隙。如今造成严重后果，锒铛入狱，人财两空，实在不值。常常想不明白，平时温文尔雅、虔诚敦厚的一个人，上了车，打着火，前后只是隔着一层薄薄的铁皮和贴了塑料膜的玻璃，握了一台轰鸣的机器和转向，怎么一下子就会走了样呢？那薄薄的铁皮和半透明的玻璃，是不是真的可以遮挡驾车者邪恶的灵魂和狰狞的面目呢？那轰鸣的机器和灵活的转向怎么就不能惊醒驾车人的糊涂、校正驾车人迷失的方向呢？而今有人总结说，这些现象其实就是“路怒症”的症状，也是一种“病”！
　　 古语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见过太多放肆的开车人后才明白，“仓廪实”、“衣食足”只是“知礼节”、“知荣辱”的物质基础，并非精神必然。就像这繁华的汽车社会，可以给我们摆开一桌桌交通发达的饕餮盛宴，但没有教养、不讲礼仪的食客，不但不能优雅地享用满桌的美味，反倒搞得杯盘狼藉、满地鸡毛，自己吃不到东西不算，反倒连自己作为人应有的礼服也给污染了。
　　 细细算来我买车已五六年时间了，车子行驶里程也有十多万公里。车子马达的噪声已经变得越来越大，但对车的狂热却渐归平静。如今，车子十天半月也难得送洗车行清洗一次，再也不会自己动手亲自打理它了。多年前被人碰破的前保险杠和尾翼，一直都没有修理，就那样颤巍巍地挂着，倒是不碍安全和行车。车作为交通工具，脱去“神秘”的光泽，也回到了它该处的位置。有时在我家窗下，还可看到新买车的人依然像我当年的样子，小心翼翼，爱车如故。想想自己过去也如单位的小车司机，满身戾气，不能脱俗，不禁哑然失笑，多年与单位小车司机的恩怨此刻竟释然了。其实生活中除了车还有其它许多事情。
　　 遂关了窗，不再说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