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艾文鸟儿般在太空中遨游。
　　 忽然看见杨凡挽着妻子晓月飘然而至，手里握住一本厚厚的新书，炫耀着向艾文挥舞。那本书的封面正中赫然镌刻着“杨凡著”三个金光灿灿的正楷字。
　　 艾文飞过去，就见杨凡将书迎面抛来。艾文接住仔细一看，只见书封面上的“杨凡”的名字瞬间已变成了“艾文”。
　　 艾文感激地朝杨凡夫妻俩望去，然而他们已经踪迹全无，只留下一串笑声在天际回荡。
　　 艾文欣喜乐狂，携书飞到正在电脑平缝机上埋头工作的妻子杨萍身旁。
　　 “萍，你看这是啥？”艾文一边举着书一边手舞足蹈摇着。
　　 杨萍面带愠色，一把夺了书，用剪刀将书戳住旋转起来，当书转成圆盘时向空中一抛，飞起秀腿向书踹去。那书立即踹成碎片，每个碎片上面闪烁着一个晶莹剔透的文字，如同萤火虫般漫天飞舞。
　　 艾文心疼得要命，惊叫着扑过去抓捕，可是文字若即若离，如电光石火般消失。
　　 不料杨萍冷笑一声，腾空而起，身体在空中掠过一道弧线，一脚踹在艾文大腿上。
　　 “啊！”艾文发出一声惊叫……
　　
　　 一
　　 “真恨不得一脚踢死你！”杨萍一边梳理长发一边唠叨，“刚才我做了个梦，梦到我在河里捞到一条金项链交给你，你不好好接住，又被河水冲跑了。”
　　 艾文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揉了揉被踢后隐隐作痛的大腿，疑惑地看着妻子。
　　 “捞到金项链代表今年儿子能找到媳妇。想不到这样的好事被你给搅黄了。哼！不踢你踢谁？”杨萍的理由总是这样让人啼笑皆非，艾文除了心里喊句“老天”又能怎样？
　　 一抹淡淡的阳光随意地铺在床头；窗外传来鸟儿宛转悠扬的啼鸣。
　　 杨萍柳眉微蹙，将被子“呼啦”掀开，亮开大嗓门：“太阳都晒屁股了，还赖在床上做啥？”
　　 艾文无精打睬地爬下床，昏昏沉沉地下了楼，在下楼梯时一脚踩空，跌了个屁股墩。人欺负，楼梯也欺负人，这日子没法过了！但想起《江山文学网》那些文友胜似兄弟姐妹的情谊，以及彼此之间在网上畅谈文学，携手共进的情景，艾文心里暖融融的。
　　 院子里的柚子树生机勃发，在阳光中发出油亮光泽的嫩叶咄咄逼人，积蓄着不可抑制的生命力。
　　 艾文酝酿已久的小说《柚花飘香》写作进入到关键阶段。昨晚十二点下班之后，艾文躺在床上，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构思着故事情节，每次因为不如意而改弦易辙。当他坐在平缝机准备一天十六个小时的苦燥无味的工作时，脑细胞竟然灵光一闪，写作思路柳暗花明起来。
　　 “哎哟！”艾文轻呼一声。缝纫机针断成几截，针头插在艾文食指指甲上，鲜血顺着针头往外涌。艾文皱着眉头，用牙齿把针头拨出。
　　 杨萍拿来创可贴给艾文包扎，讥讽道：“你自从登上了啥‘江山文学网’站，写啥没名堂的小说，成天有心没魂，做事打不起精神，人也变得面黄肌瘦，这都是你那个美女同学惹出来的好事。”
　　 艾文挤出笑容，一脸的无奈。前年，艾文让儿子的高中班主任一个电话拽回家，歪打正着参加了老同学联谊晚会，就被热心肠的周珏拉上了“贼船”。去年重返故乡给加工厂老板进行服装加工家庭作业后不久，在周珏的引荐下，正式走进《江山文学网》，与来自五湖四海的文学痴迷者一道，共筑“江山文学”梦。现在手指受伤，莫不是对他“不务正业“的一种惩罚？
　　 “房贷没还清不说，光儿子娶个老婆三、四十万！你倒好，老虎追在屁股后面只当做狗，一大把年纪不明白轻重！”杨萍的手很轻柔，嘴巴却不饶人。艾文就是在这种冰与火两种截然不同的待遇中寻找心里的平衡，暗自嗟叹不已。
　　 “人家打麻将赌博图个好玩，抽烟喝酒图个舒服，你又图个啥？当初我把你的书全卖了，还以为你死了这份心，没想到老了老了又来这一套。想玩手机耍笔杆子，你玩得起吗？”杨萍叽哩咕噜说个没完，时不时抬起头，用眼角余光瞟艾文几眼，让艾文有芒刺在背的感觉。
　　 “天啊，谁有本事能把你的嘴巴用封条给封起来呢？当初你卖书我有想捶你的冲动，现在只想用拉链把你的嘴锁起来。”艾文心里叹道，拿起一根衣服胸链，忍着疼痛开始干活。
　　 “你怎么不出声了？”杨萍穷追猛打，企图用唇枪舌剑逼迫艾文缴械投降，“你要是有自知之明，不要像我堂弟那样，一条路走到黑。你要是废了自己活该，连累了我们，看你良心上如何过得去。”
　　 艾文好不容易憋出来的活跃文思，被该死的平车针、该揍的杨萍搅得混沌一片。
　　 杨萍滔滔不绝的唠叨如同绵延不尽的催眠曲，令艾文昏昏欲睡，干涩的眼睛哪里睁得开？只几分钟过去，艾文的脑袋像鸡啄米似地磕在平缝机机头上。
　　 “你别说这说那了，过来拧我的眼睛皮吧。”艾文摸了摸磕痛了的脑门，艰难地睁开眼请求道，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看你瞌睡成这个鬼样子，怎么得了。要睏就睏一下吧。”杨萍瞪了艾文一眼，终于大人有大量“开恩”了。
　　 艾文终于抬不起头，伏在平缝机台面上，才几秒钟就发出如吸水烟筒般的鼾声。
　　 杨萍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
　　 半个小时后，杨萍终于忍不住吆喝道：“喂！你真行啊！难道想一觉睡到天黑？”
　　 艾文惊醒过来，揩去嘴角的唾液。
　　 “我就知道，你现在养好精神，等到下班后又好劲头十足写那些狗屁不如的文章。你的计划真好。”
　　 “有完没完？”艾文终于顶撞一句，到底底气不足，声音比蚊子哼哼强那么一点儿。
　　 “我偏要说，不说心里堵得难受。一切都是老天爷从你出生下来就安排好的。我堂弟杨凡好端端一个人，说没了就没了，为什么？也许你比我还清楚。”杨萍固执劲上来，谁也别想拦住。
　　 杨凡的事能不清楚吗？但这一切并不是老天爷安排的，决不是！
　　
　　 二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冷土掩风流……”杨凡一只手握住《红楼梦》，一只手背在身后，清瘦白净的脸庞随着抑扬顿挫的节奏不停地摇摆，非常投入地朗诵诗词。由于他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戴着副磨损严重的近视镜，加上他上衣口袋别着一支钢笔，使他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浓浓的、稚嫩的书生意气。
　　 妻子李晓月抱着周岁的女儿婧婧来到房间角落里的尿桶旁，哄女儿撒屎。叮叮咚咚的撒尿声响过，房间里的臊臭味弥漫开来，杨凡似乎失去嗅觉，或许他的嗅觉里，满满的只有油墨清香。
　　 “书呆子，尿桶满了，我俩把尿桶抬到菜田里去。”晓月说话轻言细语，一顰一笑总透出一种娴静之美。
　　 杨凡置若罔闻，依旧在房间里来回度步，朗诵他的诗词。
　　 “听到没有？”晓月不得不提高嗓门。
　　 “嚷嚷个啥？没看见我正在背诵诗词吗？”杨凡不悦地说。
　　 “难道你不怕臭？回来背不行吗？”晓月
　　 “嗨，我以为啥大不了的事。你把婧婧交给我，再到爸那里借只尿桶，一个人挑到菜田里去多方便呀。”杨凡有些不耐烦地摇摇头，眼光继续落在书本上。
　　 “你爸赶集去了，房间门上了锁，我到哪里找尿桶去？你一个大男人，晴朗的天气不下地干活，连这点事都不愿做，像话吗？”晓月说完，走到床边扯住杨凡的耳朵。
　　 “别闹了，我去还不行吗？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一点也不错，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比任何事都重要。”杨凡嘀咕着从床上爬起来，扶正眼镜，突然双手向上一举，大声说，“我一定要成为新时代的曹雪芹！”仿佛那手中高高举起的名著，不是曹雪芹写的，而是他杨凡。
　　 杨凡这一嗓子把晓月怀中的婧婧吓得不轻，眼睛一闭，嘴巴扁成了黄瓜。
　　 “难道曹雪芹不怕臭？”晓月抱紧孩子，用手轻拍孩子的背安抚着，“别一惊一乍的，把孩子吓坏了可没钱看。”
　　 “等婧婧长大了，一定会理解我、支持我，而且会继承我的事业，你信不信？”杨凡傻呵呵地笑了，像个不谙人事的孩子。
　　 造化弄人，晓月喜欢的正是他这股书呆子气，记得初次相识的那个初春——
　　 杨凡被媒婆带到她家相亲，父母一看到长得清瘦白晰，手里握着一本书的杨凡，脸立马拉长了。母亲悄悄把媒婆拉到一旁说：“你想把我女儿往火坑里推呀？你看他又没考上大学拿国家工资，样子一点也不像做粗活的人，以后怎么养家糊口？”
　　 伶牙俐齿的媒婆被质问得哑口无言，尴尬地笑笑。这时，杨凡和晓月却微笑着双双向门外走去。媒婆一拍大腿：“成了！妹妹佬公（无血缘关系的人表示亲切之意），你就等着做外婆吧。”说完扭着肥臀乐呵呵地走了，留下气哼哼的俩口子大眼瞪小眼。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白塔河畔那等候了一个冬季的绿色生命已经蠢蠢欲动了。
　　 “看上去，你像个书呆子，难道还想参加高考，自学成才？”晓月理了理被风吹得零乱的刘海，并借此掩饰心里的忐忑。
　　 “说起来你也许不信，我高考的时候正遇上重感冒，脑子昏昏沉沉、一片空白，结果差十几分录取。后来碰上大队招代课老师，就在村子里当了两年的孩子王。村里取消学堂，又稀里糊涂出来了。”杨凡的目光触到晓月清澈见底的明眸，凝视着。
　　 “你做啥不复读呢？”晓月连忙低下头，拽着胸前的一只长辫子抚弄着，忸怩地问。
　　 “那年我妈病逝，家里穷得丁当响，还欠亲戚一屁股债，拿啥去读？”杨凡叹了口气，抬脚踢飞一颗鹅卵石，“一个人平平凡凡地活着有啥意思，要活就要活出个人样来！”杨凡说完甩了甩梳得溜顺的头发，将手中的书向空中一挥，加重了说话语气的坚定性和语意的感染力。
　　 晓月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看似弱不禁风的杨凡，心胸竟然燃烧着一团火焰。
　　 “行啊，书呆子，理想不小嘛，我支持你。”晓月脉脉含情的眼神让杨凡有些飘飘然。
　　 他将手里的书向晓月头上一拍，笑道：“我才不是什么书呆子呢。古时候有个书呆子和老婆抬尿桶，看到尿桶里的尿液不停晃动，摇头晃脑念了句‘平风起大浪，必定有大鱼’，念完就连忙放下尿桶，双手伸进尿液里去抓鱼，气得他老婆用扁担拍过去，结果那书呆子和尿桶一起滚到路边的水沟里。书呆子从水里爬起来，一手揉被揍的脑壳，一手指着沟里惊跑的几只小鱼小虾，慢条斯理地说，‘娘子为何生气，害得本相公没抓到鱼。”
　　 杨凡惟妙惟肖地学着书呆子的言行，早把晓月笑得合不拢嘴、直不起腰。
　　
　　 三
　　 杨凡在前，晓月在后抬着尿桶向菜地走去，由于俩人身高相差较大，尿桶向晓月倾斜。
　　 晓月一手抱着女儿，一手紧抓尿桶柄，尽力不让尿液晃动溅出桶外，脸憋得如三月桃花。看着一边缓缓走一边如醉如痴看书的杨凡，恍若看到的是古时候那个伸手到尿桶抓鱼的相公。
　　 “哎哟！”杨凡被田埂绊了个狗啃屎，眼镜摔出一米远，尿液溅在他的衣裤上。
　　 晓月看到杨凡狼狈不堪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活该！难怪当初我爸妈看不上你，现在连我也看你不顺眼了。”
　　 杨凡火烧屁股似的从地上爬起来，当看到手里的书完好无损，连一滴尿液也没有沾染时，止不住笑逐颜开，像个孩子似的欢呼雀跃：“好！曹大师保佑！想玷污悲金悼玉的红楼梦，休想！”
　　 “疯子，真想一棍子敲死你。”晓月杏眼圆睁，只是她的脸型长得小巧玲珑，即使生气愤怒也不让人觉得害怕。
　　 “过来敲呀，来呀，敲死了人民的作家，人民不会放过你的。”杨凡嬉皮笑脸地说，忽然转过身向家跑，“唔，赶快把衣服换了，不然把这臊臭气味真的传进书里面了。”
　　 晓月无奈地摇摇头。
　　 转眼到了年底。
　　 这天一大早，晓月把杨凡从被窝里拖起来：“今天把两只老母鸡提到县城卖了，顺便换些年货回来。”
　　 杨凡满口答应，立刻下了床，带上鸡，骑着自行车走了。
　　 傍晚，杨凡喜孜孜地回来了。
　　 “鸡卖了？买了啥过年的东西回来？”晓月瞅着自行车后架瘪塌塌的蛇皮袋，疑惑地问。
　　 “你啥时叫我买年货呢？不过我买的东西比年货重要得多，这关系到我前途的大事情。”杨凡一本正经地说，从袋子里拿出一本《创作例话》、一本《文学概论》、一沓信纸、还有一些信封邮票之类，然后双手一推，“还剩几毛钱，顺便给婧婧买了两个包子。”
　　 “啥？你有没有脑子？名副其实的疯子！过年你啃那些书啊纸啊我不管，我娘儿俩啃啥？”晓月冲过去抓起了一本书。
　　 “你，你想干啥？”杨凡平时眯成一条缝的眼睁大了，眼镜在鼻梁上颤动。
　　 “我看看这书有啥好的，能不能当饭吃。”晓月摩娑着书，轻叹一声，终于放下了。
　　 “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古话说得好，‘书中自有黄金屋。’等我写出了名气，办一个写作辅导班，包你们娘儿俩天天像过年，顿顿吃大鱼大肉……”杨凡自我陶醉起来。
　　 晓月没有心情听完老公的“梦呓”，噘着嘴兀自走开。
　　 第二天清早，晓月带着女儿回了趟娘家，向爸妈讨要了几十元钱，并亲自上街置办过年的东西。
　　 过完年，已经“金盆洗手”不握纸笔的艾文携着妻儿去丈母娘家。
　　 “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从丈母娘家隔壁传来杨凡鬼哭狼嚎般的歌声。艾文怀着好奇心推开了杨凡家虚掩的大门。只见杨凡站在堂前，像个站在《春晚》舞台上的大明星，昂首挺胸扯着喉咙演唱，那握在手上被卷成话筒形状的牛皮纸信封，随着嘴巴上下左右移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