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天就要去养老院了，这是三个孩子早几天就商量过的。商量的时候老头子还在医院住着，张奶奶在家由保姆伴着。
　　 老头子是两个月前突然病倒的，是肠子出了大事。孩子们得知消息后从天南海北赶了回来，带老头子去县医院做过检查便开刀做了手术，住了院。原以为做过手术问题就解决了，谁知道因为年纪大又因为问题太大，开刀之后身体状况非但不见好，更伤脑筋的是大小便也不能自控了。为此孩子们告诉张奶奶也问过医生了，说因为本就年老体弱这样的情况搞不好会一直有。
　　 在此前，老头子身体还行。自从张奶奶六年前中风后，他一直负责买菜、还协同保姆照顾着她的一应生活。也因此，平日里除了保姆，老两口也秉承了尽可能自力更生的原则，让孩子们平时各忙各的了。
　　 为了去养老院这个事，孩子们也曾经征求过她的意见，理由是老头子自从躺倒住院一个月来，虽然神志还算清醒，但大小便却一直不能自控。长此以往大家都会被拖垮，总得有个行得通的方案才行。她知道孩子们提出这个方案也是有他们不得已的苦衷的。
　　 三个孩子便有三个家，每个家都有自己要忙的事。孩子们原是丢下了家里的一切事务赶来为老头子服务的。可这服务应该是有时段的，短时间还行，要是时间长了就难办。老大夫妻俩也是六十出头的人了，原本在上海替儿子儿媳妇带孩子。老二跑得更远，也更忙，在北京。当然咯，老二夫妻俩也都是已经退休了的人了，去北京自然也是替儿子家做家事带孙子和孙女。老三是丫头，按说离得也近，可是丫头也有自家的事情，女婿在很远的地方搞建筑装潢，为了钱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每次还都是来去匆匆的。丫头虽说早已经下岗了，可也没闲着，她又在一个小超市里寻了一份对敲班的活。非但如此，前不久丫头的丫头也生了儿子，听说丫头的亲家夫妇是开小作坊的，忙得脚不点地根本没空照顾，这不，现在外孙女正带着孩子在丫头家坐月子呢。
　　 三个孩子三本书，每一本都是难念的经书。说实话，对孩子们的尴尬她是知道更是理解的。为此，当大儿子通过电话对她提出养老院这个问题时，她就提出了能不能把原先请的半天工的保姆变成住家保姆？电话里的老大耐心地同她分析说，这哪成？那保姆刚换不久，也不知道这个保姆能干多久，按说这个保姆像之前一样干些家务粗活烧烧煮煮的还行，要说护理老爹这个病人肯定不专业。再者说我们平时又不能一直盯着，要是偷奸耍滑了岂不更坏事？这老爷子的屁股要是烂了问题就严重了。我们合计过了，妈，还是把老爹送去养老院吧。我们打听过了，那个养老院服务专业，有专门的医护人员巡视照看，环境也好。也不至于出事。她一听老大的口吻急了，当时就一口否决了，理由是，那是你们的爹！怎么可以把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丢在外面！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啪嗒啪嗒地往地面上掉，喉头更是涩涩堵堵的，心里有刀割般的难受，之后老大说，娘，您再想想吧，其实我们也是从长远考虑，是为你们好。
　　 之后，方案搁浅了几天，期间老二老三也在来探望她的时候又不断提起过。每次提，她板着脸默默然不再开口说啥。不说就意味着不同意。她想，孩子们应该是懂她意思的。在以后的几天里便不再提了。
　　 大前天，老头子出院了，回到了她和他两个人的家。看到老头子回家了，她原先空悬了的心一下子填满了欢喜，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啊！这老了老了能伴着多好！她迈着很不灵活的双腿，以尽可能快的速度挪到了老头子的床前对着他一味地笑，一双眼睛把老头子从头抚摸到脚，又从脚抚摸到头，她用那只没有受中风影响的可以活动的左手抓了老头子的手一字一句地叨叨着，到家了就好。到家了就好。老头子你放心，以后，我陪你。
　　 老头子到家后的这三天里，张奶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热闹和欣慰，孩子们络绎不绝地往他们住的套间里跑，这个送来了鱼汤，那个买来了水果菜肴。虽然每个人都显得行色匆匆的，可她还是感觉到了原先空旷冷寂的两室一厅一下子被人和声音都挤满了，满得好像开出了好看的花。老头子的床边也不缺人，虽然被大小便污渍了的衣被有保姆负责换洗，但每个孩子都没有袖手旁观。
　　 老头子已经能稍微离开床活动活动了，饭也能吃一些了，只是大小便还那样，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就得换一次裤子。她在心里巴望着老头子的病况会一天天好起来，老两口就这样一天天在这个老窝里守着过下去的。却不料，昨天，孩子们又齐刷刷地向她和老头子提起了那个老话。而这一次，三个孩子加上他们的配偶都到场了，大家面色凝重又七嘴八舌，意见却非常一致，那就是劝去养老院。而方案则在原先的基础上有了小改动，意思归结起来不外乎：妈妈，要是您实在不放心老爹的话，可以一起去养老院。还有，送你们去那里，我们并不是不管不问了，目的只是为你们找一个更安全可靠的地方。躺在床上的老头子看起来是认可了此方案的，见她还抿紧了嘴唇不开口，便挥挥手示意大家先出去，孩子们走出了卧室。然后老头子对她说，老太婆，到这个地步了我们得认命，你仔细想想我们两个现在的情景，再想想孩子们的尴尬，难道还有比养老院更好的地方让我们去吗？
　　
　　 二
　　 方案就这样定下了。其实就如老头子所说，不去又能如何？难道说，真的让孩子们丢下他们的孩子和他们自己家的一切，整天围着他们这一对老人转？
　　 不得不说孩子们接下来的行动是雷厉风行的，他们很快去养老院交了钱办好了相关的手续，定下了房间和床铺。当然了，钱不是问题，她和老头子两个人合起来的退休工资完全可以支付。
　　 眼看着明天就要去养老院了，孩子们在有条不紊地做着准备工作，其实也没啥好准备的，无非就是她和老头子两个老人。孩子们已经事先与保姆商定，保姆会在明天早晨离开，工资也已经预先结清。
　　 明天就要离家了，这个晚上，她和老头子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她在这住了几十年的房子里东走走西摸摸，感觉每一样东西都是那么的叫人难以割舍。她的眼里不由自主地流出了几滴浊泪，老头子的心情看来也如她一样，他让保姆扶着坐了起来，随后又慢慢地走出了卧室。她和老头子两个人就那样满脸无助地相对看着、苦笑着，最终在客厅的椅子上慢慢落了座。除了失落，她还有忐忑，她不知道未来的养老院对她和老头子到底意味着什么，是福还是……一声暗淡而悠长的叹息后老头子问，除了工资卡和身份证外想好再带些啥了么？她摇头又苦笑，难不成搬家了？
　　 要是搬家倒好咯，毕竟家还在。我是在想啊也许这次踏出了这个家门，以后这儿就真的不是你我的家了。
　　 为什么说得这样伤感？等你病好了，我们还是可以回来住的呀。
　　 就凭你和我恐怕难了，这儿也只能是走亲戚了，兴许以后连亲戚都走不成了。
　　 唉……又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老太婆，要看开想开才好。这人生呀，其实都是自己想不通才自苦的。老太婆，你看看，我和你从年轻时候起就攒钱买房、装点家，一直总想把个家弄得像模像样周周全全的，可如今你看看，我们才住了多久的时间？这沙发带得走么？这满眼你我认为是宝贝的东西带得走么？老太婆呀，别说最后的结果我们带不走一点点，就明天去养老院，我们能带走多少？
　　 天亮了，几乎一夜无眠的她和老头子在保姆的帮助下早早地起了床，穿好了出门的衣服。张奶奶慢慢走到了窗前，她右边的手臂和大腿还是不能完全自由支配，但此时此刻已经丝毫不能阻挡她想再看一看自家窗外的心念。
　　 窗外的天空有点混沌，两棵老树在风中摇着头，透过那些苍翠葳蕤的树叶看去，她似乎看到了绿叶凋零后老树的苍凉和悲哀。天暗淡下来了，感觉会有一场雨，但这应该与她和老头子去养老院无碍，因为现在出行都有车子。
　　 张奶奶再一次回到了老头子的身边，在那张已然褪色的布艺沙发上坐了下来。两个人的身边堆放着准备带去养老院的物件：一只小包里放着两副老花镜、一只老式手机和两只不锈钢的茶杯，两只叠放的面盆里是两套牙具、几条毛巾、几只不锈钢的碗和两只调羹两双筷子，另外就是两小包的夏衣还有两条夏凉被。想想真是可笑，一个家，她和老头子想了又想，到头来所能带走的不过如此。原本她还想带两个自家的枕头和一些在她看来是比较贵重的东西去的，结果丫头说枕头被子养老院里都有，而那些贵重的东西比如老头子的那些视若珍宝的集邮册啊、小收藏品啥的，丫头说了，到了养老院里恐怕也没地方藏。
　　 早饭后孩子们陆陆续续都来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风轻云淡的，也是，又不是生离死别，哪里就够得上眷恋不舍呢？家门在张奶奶和老头子的身后终于被锁上了，啪的一声，隔断了老两口与家最后的缠绵。
　　 孩子们的车门打开了，她和老头子就这样被请上了车子，她和老头子外加丫头坐了一辆，另一辆坐上了老大老二。关上车门的那一刻，她透过车窗玻璃最后看了一眼楼上自家的窗户，隐隐约约中，她看到翕开的窗户里似乎有一只家的手在向她挥动，她在心里轻轻地说了句，我的家，再见了。
　　 车子柺上了大路一直向前走着，距离养老院越近，她感觉离家、离孩子们就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