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庄里，在我们这一簇人里，有一个出了五服的爷爷。虽然叫爷爷，但他的年纪还没我的父亲大，是因为在族里，我们家的辈份是最低的。去庄里转一圈，碰到的不是叔叔辈的就是爷爷辈的，还趴在女人乳头上吃奶的小家伙，都是我的叔或者姑了。当我知道了这是命中注定无法更改的时候，我就发出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声叹息，都怪命不好啊，这辈子尽当孙子了。
　　 这个出了五服的爷爷，因为他小名中有个“六”，我们都叫他六爷。
　　 在儿时的记忆中，我就觉得六爷不同一般人。每回来我家时，都提着一小纸盒饼干，惹得我眼巴巴地望着，口水直流。他是来看望我的亲爷爷的。就在大人们都还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我还穿着开裆裤，甚至有时候还得光着屁股的年代，六爷已经穿上了黑色呢子衣服了，右肩上挎着黑色的牛皮挎包。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东西。加上他对我们这些孙子辈很亲热，见面就拉住不丢手，自然而然地就更增加了我对他的敬仰之情。
　　 六爷个子不高，走起路来左右摇摆，感觉随时都要摔倒的样子。有人说六爷一生下来就是一条腿长，一条短。也有人说，那是在那个“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年代，六爷因搞邪门歪道被揪出来，打成了牛鬼蛇神、坏分子，自然也就成了被批斗的对象，在屡遭批斗之后，腿脚留下了残疾。尽管腿脚不便，但六爷走起路来，却脚步飞快，如有神助。
　　 六爷是有法术的，有人叫他法官，会画符念咒，驱鬼降魔，给人治病，神通广大。当然我都是听别人说的。川里有人放牛被蛇咬了，小腿肿得跟铁桶一般粗，拉到乡卫生院，居然没有治蛇伤的药。情急之下有人想起了六爷，就去请了来。六爷挽起袖子，一边做法，一边排毒。在排了两大洗脸盆浆糊一样脓水之后，病人得救了。更有传言称，六爷在给人治蛇咬伤时，画道符、一念咒，那条肇事的蛇居然自个儿找了回来，乖乖地爬到受害者跟前，舔了几下伤口，一会儿伤口就消了肿。再后来，川里人养的牲口让蛇咬了也都找六爷来治。听得多了，我也开始将信将疑了，难道六爷真是高人？就靠着这些邪门歪道真能救人于水火？
　　 六爷在外的名气确实越来越大，偶尔会有小车接送，辗转于周边各大庙会，为人治病消灾。但六爷的这些本事在庄里人看来，仍属于不务正业。他一无老婆，二无子女，家也就剩祖上留给他的那一口窑洞，分给他的三亩土地早已租给了别人耕种。
　　 六爷的名气远远在外，不时会有外地人找到庄里，打听“杨大夫”住哪儿。这时候大家往往一愣，我们庄里没有会看病的啊，等到来人说出六爷的大名，发愣者开始带着轻蔑的表情告诉来人，哦，很久都不在庄里住了，没有人知道他去哪儿了，你上哪儿找啊？来人一脸失望地离开了。
　　 记得我六七岁的时候，六爷一次来我家，亲热地摸着我手，反着正着看了一遍，若有所思地说，娃年轻时苦点，后半生有好日子过的，是个福人。其实我是不相信六爷那一套的，我觉得我是个另类，从小我就不迷信。对于母亲有病时，父亲端一碗浆水拿三根筷子“送病”的做法就不以为然。但我却一直记着六爷说的话。
　　 六爷早年也曾娶过女人，人谈不上漂亮，倒也标致。六爷对女人管得紧，外出时总是不放心。每次出门时要在门口撒一层灰，回家时仔细检查那层灰上有没有踩上脚印，借以判断自己的女人有没有外遇。听邻居说，六爷打女人是常有的事。后来六爷女人怀上孩子的时候，六爷逢人就说我家里的怀的是太子，要怀满三年才出世哩。眼看快十个月了，六爷还在夜夜攘整，结果过了产期，小孩没生下来，大人的命也没保住。也许六爷就是因为这件事的发生而不受庄里人待见的。
　　 六爷除了会施法术治病，还会开药方子。对没读过一天书的六爷来说，我始终弄不懂他是怎么学来的。当然我也是没亲眼看见六爷给人开方治病，只是在很小的时候一次去川里姑妈家的路上，和六爷一路同行，六爷不停地吹嘘他有"金枪不倒"的神方，和自己在干那件事情的时如何如何的生猛。
　　 六爷女人死后也没再娶。女人娘家在川里，有弟弟、弟媳及三个孩子一家五口，六爷一直和他们保持着来往。往后的很多年，六爷就一直住在川里——女人的娘家。一家人靠着几亩薄地，种几亩玉米度日，日子过得紧巴。男人老实木讷，没有其他活路，女人长得像牛一样壮实。川里人都说，六爷和这个女人关系很好，瘦小的六爷也许就是靠着他的"金枪不倒"神方征服了女人。
　　 川里的这个家很长一段时间成了六爷落脚之地。六爷在外出的同时，在经济上接济着这个家庭，一度还说要这家大儿子的户口迁至塬上，不知什么原因，最终没能办成。
　　 六爷最后还是死在他那口祖上留下来的破窑洞里。全村子的人，加上庙里来的主事热热闹闹地埋了六爷。第二年，六爷的忌日，川里小舅子带着大儿子来上坟，烧完了纸钱，人回去了，后来一阵风吹飞了坟头的纸灰，竟然烧着了周围的大片麦田。有人说，那是六爷又在做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