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伴着夕阳垂落，正好钓蟹归来。女儿已经熟稔海潮来去的时差，几乎分秒不差，习惯地准备一个瓷面盆，注了一点水，坐在门口等蟹。
　　 她必须麻利地完成好作业，方得玩“蟹趣”。胆子大了，女儿蹲在盆子前，一尺距离。蟹短目，一尺之外是盲区。眼看不过瘾，女儿试图拿手进一步获得“蟹趣”了，没有互动，她心痒。
　　 肥硕的蟹子，蠢蠢欲动，发出秋风扫叶的窸窣声，张牙舞爪，爬上盆半沿，再任跌落下去，反复做着无效的努力。在湿滑的海底石壁上攀爬原本是它的强项，它无知是海水的推力成全了它，自恃强项得以横行，一旦环境稍微改变，强项就成了弱项。蟹是女儿乐此不疲的玩伴，快乐在于看着蟹子爬上跌下，不能去要求她有所感悟，只要童趣，就省得去看管。我早就做了安全防备，一把旧剪刀放在盆边。
　　 看，或许永远不能满足一个人的欲望，女儿想“单打独斗”了，也不请示，伸手就捉，蟹钳紧紧夹住了手，站起，越抖越紧，转着圈，嗷嗷叫唤。我知道根本不能伤筋动骨，眼泪挽救了她。我手起剪落，断其臂爪，剩下一截无力，但还是钳住手指，暖瓶倒热水，兑和一点凉，手温受得了，入水，蟹钳缓缓松开……
　　 兴趣常在挫折面前不堪一击，她说，不如背古诗文了，还可以得到我的过度表扬。
　　 看蟹成为督促女儿温课的法宝，省事管用，否则下锅，折磨她的快乐。胎教儿教我不懂，我选了超难的题目，吟了“蟹六跪而二螯”，很拗口，想让她练练“绕口令”。语文数学题目都在其中，我得意这个经典题目，1-8的数几遍就烂熟。“螯”是钳，“跪”是腿。女儿问：“跪，怎么不跪着，爬怎么可以叫‘跪’！”一个字的文言意义，不是一会半会能对孩子说清。之前简易的题，孩子的妈都说，我这是教孩子进东北深山老林里去伐大木，祸害人。顺便想起那次回老家，独自携着女儿在寒风口等车，让女儿背诵“儿童相见不相识”，简直对牛弹琴。她说这是拿大人玩的跟孩子较劲，是践踏童心！孩子受罪，白学了心理学。
　　 题目难了，连我都无解。告诉她等上了中学，问自己的语文老师，给她留点对语文的探求兴趣。
　　 还是扫了女儿玩蟹的雅趣，急于求成的东西，往往坏了兴致。
　　
　　 二
　　 因为一个学生的关系，我选择了“钓蟹”。
　　 他叫龙兵，家在海边，开门见海，闭门听涛。他父亲开养鸡场，在海边的防风林带里，四周用废旧的尼龙渔网圈住，也叫“跑鸡”，少个“山”字，经营得挺好。鸡瘟难防，不愿声张，每日死鸡，埋了，狗扒土拖走，“鸡讯”传播很快，鸡蛋滞销。龙兵的父亲“治标不治本”，居然想出打广告来缓解压力，找我，我冥思苦想，出了一个句子：蛋不是下出来的，是跑出来的！结果，还起死回生了，之后也不在乎鸡死与不死，鸡瘟年年防，不漫延就算好。
　　 几个字可以挽救老龙的鸡场，简直天方夜谭。
　　 我也听说鸡肠子是蟹的美味，就心存一念，想通过龙兵的师生关系，沾点“鸡光”。
　　 而老龙也想方设法了解我的兴趣爱好，知道我“钓蟹”，便在周末来海边见我，我知道他来不是闲着没有事，而是心事重重。那次，他很悲观，告诉我，人怕出名猪怕壮，这鸡也怕，怕什么，怕有人惦记你的鸡蛋是不是抢占了市场。
　　 我给他的广告词在另一家鸡场的蛋箱上了，为此还争执起来，最终求和。老龙说，商标注册了，谁想广告词没有注册，人家就拿去了。我说，重新想个好点的。他不肯，就认这个。叮嘱我，别给别人的鸡蛋编差不多的词儿就行，他抱拳央求我。
　　 一个人闹着玩，说了句俏皮话，居然可以给别人一点用处，实在出乎意料，不经意也许可以收到奇效，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也是这样吧？
　　 龙兵的父亲几乎每逢周末必去他家门前的码头，看我钓蟹，或者陪我一会，面授钓蟹“技艺”。蟹不食什么高蛋白，山猪肉最鲜，蟹不屑一顾；野鸡肉最美，蟹转头就走！蟹只闻味。逐臭，一是苍蝇，再就是螃蟹。他的概括也不全对，我不能驳他的面子。他要回报我的那十二个字，否则根本不能面授机宜。他说，你那绝句，就是“皇天走运”，老天开眼。最近在演古装戏，他看多了，活学活用“皇天承运”，我忍俊不禁。
　　 他喜欢吹大的。说，电视台一个“板桥酒”一晃瓶子，广告就上亿。请我吃饭答谢了，感觉不够，必须口头签约。
　　 死鸡去毛，开肠破肚，鸡肠子归我！原来鸡肠子的味儿最浓，十里之外，蟹可追逐，只是爬得慢，赶不上口福。钓蟹美味是鸡肠子，一天五只鸡足够，有的是。
　　 “有的是”的话很辛酸，我都想替他哭，他表面不在乎。他觉得不能尽意，可也不好意思。说，直接送海边，这点事，只是别说我老龙“小肚鸡肠”就好……
　　 我转移他的“鸡肠”话题，说，苍蝇逐臭被灭，螃蟹逐臭被捉，畅想“右手持杯左手蟹”的滋润美事了。
　　 老龙说，若不逐臭，你就没有了逮蟹的乐趣了，咱俩就不能成为哥们。这个说法不雅，但的确是。
　　 老龙养鸡很在行，也吹嘘：“我性什么！龙王之后，龙王玩小鸡，玩不死它才怪！”这是酒醉的话，自知不吉利，便圆场道，“不玩死几只鸡，咱俩也不能认识！”
　　 小肚鸡肠，结识了好朋友，因蟹得趣，快活着哪！
　　 趣味未必正宗，雅致而彼此可以接受，较之千方百计筛选好多了，原始朴实才是真的趣味。
　　
　　 三
　　 所谓“钓蟹”，不是姜太公直钩垂钓，那是摆个样子，愿者上钩，那种在于钓而不在鱼的高雅，总是影响心情。没有得“大声希音”的真传，硬着头皮学步，皮毛而已，甚至虚伪了。
　　 钓蟹不用钩，要做简易的网具。
　　 粗点的铁丝，圈成直径40厘米左右的圆圈，中间系上废旧渔网，成网兜状。三角系绳，再归于一根提绳，根据海水深浅留够，钓蟹时，把鸡肠系在网底，中间加块石头压重。站在码头岸边，逐一沉底，每次可以根据忙碌程度，沉笼15—20只为宜。
　　 一面太阳伞罩住阳光，下笼以后，可以优哉游哉了。人的兴趣不能单一，钓蟹是为饱口福，间隙里想怎么玩就怎么玩，那是散漫。眼皮也薄了，闭目，蓝天在眼皮上，流云淌过，时光安然。
　　 码头水域，驳船时进时出，犁得大海掀起一沟浪花，再怎么取景角度好的摄影，都不如真实，尽管转瞬即逝，却有的是，睁眼就看，闭眼听“犁浪”声，只要你有感觉，有点浪漫，诗意就来了……
　　 “海鸥犹自驰船飞”，其实，海鸥是错把浪花当香米了，一个蹁跹，飘忽闪过，从我的身边头顶掠，以为我偷了它的“香米”，它不逗趣，想寻食物，每次去，兜里都装点馒头，掰几瓣，抛向空中，海鸥迅捷捕食叼走……
　　 要有趣味，也要有微小的付出，起码感情上你怀着趣意，而不是讨厌的心态。没法记得是哪知海鸥曾经受惠于我，但仿佛每只都对我温好，不给吃的，也盘旋一圈，算是打个招呼了。
　　 也可闭目养神，一顶草帽遮住脸，一个鸡眨眼就是一个好觉，莫担心误了提网。那螃蟹进去撕吃鸡肠，再也不想离开那个“草料场”了。很多时候，我们站在一个快节奏的高点上，下不来，喊累，其实，逼着自己换个舒缓的节奏也未尝不可。
　　 午间，一瓶啤酒两根火腿肠。
　　 朋友知道我周末的生活状态，总结说，你这是“与世无争乐逍遥”。仔细一想，也不对。为挣一口饭吃，谁敢说“与世无争”，“争”雄起，“争”知名，“争”地位……量力而行就可以，“争”的间隙，给心一个着落，不累才好。
　　 “在钓不在鱼”也有道理。海水蓝澄澄，日照见底，可以逐一巡视“蟹盘”虚实。有的螃蟹警惕性蛮高，踯躅在蟹盘周围，前螯试探，怕有埋伏，鸡肠白花花，自然飘动，很大的诱惑，终于赴汤蹈火，爬上蟹盘中心，外围的声响，周围的鱼儿，蟹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蟹食鸡肠，就像人小口呡茶品酒，只品不狼吞虎咽，最终也贪杯，往往一条鸡肠可以享一天，只是肠身被蟹钳戳几个小眼。
　　 看码头大门的老谢有时候过来看，混得熟络，遍地朋友。他秃顶，是鳏夫，差不多古稀了。有时候邀我进他的门岗亭闲扯。离开他，我总说“谢谢”，他见外，说，以后就叫“老谢”，省事，不啰嗦。
　　 每周钓蟹，自行车后一摞蟹盘，老谢干脆拦我的车，不容分说就卸下了，放在他岗亭的里屋，他给我的蟹盘找了一个仓库。
　　 无以酬谢，每次我挑几只大点的肥美螃蟹，撂他那，他都追出二里地，习惯了，也不再推辞，屋里还添了一架煤油炉，放一个陶瓷盆。
　　 中午有时去他那蹭饭，他说，分而食之！我马上觉得怪味了。这个典故说的是刘安与刘备的故事，他自比刘安，我是寒酸的刘备。也许老谢不知典故。刘安弑妻当野味招待刘备，不寒而栗。我不想纠正他的误用，因蟹得趣，为什么还要咬文嚼字！
　　 我和他黏糊闲话，他催我别忘记提笼捉蟹。
　　 又拉我不允许我走，似乎老谢这个人是满身的矛盾。
　　
　　 四
　　 提笼的时候，要憋住心跳。如我这样的老手，也有“跑蟹”的时候，容易失望，久了就淡定得很了。
　　 提笼之初，要迅捷，缓慢就给了螃蟹逃生的机会了。因海水盐分多压力就大，笼向上一抖，把螃蟹压在笼底，一动不动，就像睡在了安乐窝，荡了秋千，安然润神。
　　 每笼少则一只，多的三五只，空笼的遭数极少。翻笼倒蟹入水桶，切莫用手去捉，钳住很麻烦。
　　 空笼以后，再垂入海底，静待上蟹。间隔时间半小时就可以，若觉得上蟹少，就延长提笼时间。
　　 大海的物产，也不是取之不尽，必须在涨潮退潮的档口钓蟹，否则所得寥寥，甚至空笼。涨退潮时，鱼儿螃蟹等海动物都睡醒，随河水游动频繁了，相当于人晨起要早餐，日暮要晚餐，食欲定时，很容易上钩。
　　 那时喜欢结合生活实际“玩诗”，提笼时吟着孟郊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后来想，他骑个马，看个花，还那么得意，心花怒放，看啥啥当意，难怪，他中了进士。收获蟹子的时候，一点也不必孟郊的心情差，记得当年还写了一首《蟹趣》——
　　 天生短目恋摇床，
　　 觅食随潮跪腿伤。
　　 直把钓盘当美穴，
　　 丰膏玉液吃鲜黄。
　　 钓蟹如钓鱼，海俗必须清楚，按照农历，当地人说“初八二十三正晌干”，据此可以推算海潮来去的时间节点，所谓钓蟹一天就两三个小时，别的时间只能干瞪眼。
　　 码头钓蟹，所钓是“十夹红”，个头不是很大，因煮熟“八跪二鳌”和蟹壳都呈红色而得名。比不上深海的梭子蟹，我们叫“飞蟹”。那日，朋友老龙来，扯了我衣袖就走，说去钓梭子蟹，我拒绝。他跟海上捕鱼的朋友说了，要带我出海，我坐舢板就呕吐，不能当海军，他只得作罢。
　　 后来，他觉得有欠于我，便时常找儿子捎一网兜梭子蟹，欠了老龙不少“蟹子情”。
　　 当年一起备课的时候，云波和我一个组，准备《孟子二章》一课，念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我说钓蟹也这样，云波就刨根问底，我只能说出实情，于是他拜我为师，我成了他的“蟹师”，他甘当“蟹徒”。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云波钓蟹几乎每次都比我的多，不好意思了，便抓些给我，临走收笼，为几个蟹子在海岸你推我搡，老谢看了以为干架，跑过来拉架……
　　 钓蟹归家，女儿也好像玩腻了，不甚积极了，我便商量她把蟹分给同楼一个单元的小朋友，她开始不乐意，没有办法，就拿出教育的灵丹妙药，找了一则故事——“孔融让梨”，她摇头，这是遵守公序良俗的纯粹道德说教，她说不出哪儿别扭，还是不愿意。
　　 后来，我抄一句话给她——予人玫瑰，手留余香。她说，这不是玫瑰！
　　 真的黔驴技穷了，没有想到教育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我生气地说，拿这些蟹子去夹刘芳、刘杰、余琴、成龙……她居然有了兴奋，得意地笑着同意了我的主意。
　　 送给几个孩子回来，女儿问，夹了没有？我笑笑。
　　 余琴的妈买头饰，小生意，居然送我一些粗点的扎头用的猴子筋，绑在蟹子的两个“螯”上，女儿见了，很失意，我明白，她的“恶念”再也不能得逞了。
　　 不过，她喜欢猴子筋，分一半给她扎头。
　　 好几天过去，她怯怯地说：“爸，是不是这就是‘手留余香’？”
　　 “是！”我说，“这可是换来的‘余香’，是以物易物。”
　　 女儿又摇头，不过每次送蟹给小朋友，她出面。
　　 这是30年前的往事了，但这个教育毛坯问题一直没有解决，也许，趣味才是最好的老师，用头脑思考，不如用感觉行事。大人贪玩“钓蟹”，小孩子玩“送蟹”，没有深奥的道理，只有好玩的趣。人生所得，很多人没有把“趣味”算在其中，有时候感觉寡趣寡味，自我调节的功能长期低水平运转，甚至“死机”，怎么可以不累呢！
　　 别说这是“低级趣味”，没有道理证明它高级还是低级，多少年来，想起，眼前就跳出“蟹趣”两个字……
　　
　　 ——2018年7月29日12:00时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