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生在乡村，长在乡村，从乡村走出来的，对乡村有着一种极为特殊的情感。
　　 来到这个城市这么多年，总觉得乡村是那么的美好。
　　 乡村的风景，仿佛一幅永不褪色的年画，时时在我的遥望和回想中。
　　 这几天好像是有人在奔走相告似的，忽然间向日葵就开了，此呼彼应，一片又一片的纷纷现身在微信圈里，许多人发了一些向日葵的图片。
　　 朋友文英在微信晒出了她的照片，她站在向日葵地里，那红润的脸庞、欣喜的笑容与金灿灿的向日葵交相辉映，花中有人，人又似花，尽展曼妙动人的神态。
　　 我问，这是哪里。她说，这是我家的向日葵。她的老家是在河套平原的腹地临河市，在这个被誉为粮仓的富硕之地，她有一块“自留地”，那是她心灵的安放之处。
　　 她当兵出身，现在是一个成功的经理人。虽然在一个城市里，也难得见上一面，每天忙忙碌碌的，难得消闲和自在。她经常在百忙中抽出时间回老家探望自己的父母。在这个季节里，她从钢筋水泥包围的城堡里逃了出去，身心融入到了故乡收获的田野中。
　　 在大片的向日葵地里，她就像一个母亲拥抱自己的孩子，又像是在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那么的温馨，那么的幸福，令我艳羡不已。
　　 那金黄色的向日葵花瓣纷繁交织着，在我的眼前摇晃着，刺疼了我的眼睛，定格在了我的心里……
　　 望着手机上的向日葵画面，又望着窗外街道的车流人影，听着对面商店传来的汪峰的《不再彷徨》的歌声，此情此景，我有些失魂落魄，内心突然变得苍然起来，突然有种去寻找向日葵的冲动……
　　
　　 2
　　 “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在贫瘠的土地上，向日葵顽强生长着，尽情开放着……
　　 乡野的风景在哪里，向日葵地就在哪里。我是在农村长大的，在诚实的记忆中，总有根神经不敢背叛着养我的那片土地。
　　 透过窗户，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我的那个叫后班鸠沟的小山村，好似看见了村前山后那一片一片的向日葵照着我的内心……
　　 我们那个村庄是一个山沟沟，只有二三十户人家，住在沟里或山梁上，我们家住在沟里。记得小时候那时虽然很穷，却是很快乐。我们就像一只只燕子一样，在村子里蹦来蹦去飞来飞去，快活极了。
　　 在我们那不起眼的村子里，除了有一点河滩地大部分是坡地，是一个靠天吃饭的地方。每户分得一块河滩地，又分得一块坡地，三季搭配着种。常常是梁上是谷子、荞麦、大豆，河滩是玉米、高粱、土豆、红薯……
　　 向日葵往往是在地头地脑零星种植的，东一小片西一小片的，就像给大地打补丁似的。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已经八岁了，姐姐十三岁，妹妹只有三岁。那年清明节，我去给母亲扫墓刚回来，回到家就躺在炕头睡觉了。
　　 睡意朦胧中，好像听到有人说话，妹妹用小手也掐了一下我的鼻子，原来邻居原大娘来了，正在跟姐姐说话。自从母亲去世后姐姐就辍学了，要照顾这个家，就要学做针线活。原大娘也跟我们一样，是从山东闯关东过来的。老人很干净，高高的发髻用网状的丝条攒起来，插一个簪子，她正在教姐姐剪裁鞋样子，嘴里絮絮叨叨不停。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母亲去世后父亲在乡给粮站打工，她对我们姐三个照应不少。有一次她病了，父亲徒步十几里地去给请大夫，就因为这她特地给父亲做了一双布鞋。
　　 原大娘临走时将手里一袋葵花籽放到炕上，叫着我的小名，用手轻轻揪着我的耳朵说：“明天去地头种了，秋天长成了，过年好吃‘毛嗑’（嗑瓜子）。”我懵懵懂懂的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她挪动着小脚慢慢地走了。
　　 第二天早晨姐姐把我从昏睡中叫醒了，吃完早饭，姐姐把妹妹放到原大娘家里，然后拎着一把锄头，让我拿着那袋子葵花籽跟她下地。我偷偷地用手掰开了葵花籽，将仁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香味。其实姐姐早看出我的鬼把戏了，只是不说罢了。自从母亲去世后姐姐很少说我了，她也知道我的心里很脆弱的，轻易不敢触动的。
　　 在朦朦的晨光里，在升腾的炊烟袅袅中，姐姐领我来到河边我们家的一块地边。我望着那白一块黑一块的地，就像长了秃疮似的，我高兴的心情瞬时打了蔫，眉心绞成一个结。姐姐看出了我的心思，边用锄头平整地边对我说，向日葵不怕涝不怕旱，就是碱疤拉地也能长的。姐姐弯着腰在土地一锄一锄地挖出一个一个的小坑，让我放进一个个葵花籽，每个坑都放好葵花籽后，用脚拨些土盖上。我跟姐姐忙了半天，晌午的时候种完了，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坐在地头上不停地喘气。姐用锄头敲打我的屁股说，你要不好好读书就种地吧，我懒懒地说，记住了。
　　 几天后向日葵就露出了嫩芽，两三个叶瓣肉嘟嘟的。待长到半人多高时，姐姐用剪子对多余的枝叶剪除“打叉”，姐姐说，就像小树打叉一样，这样向日葵才一个劲地向上长。葵花头多了，秕子就多，产量就小。我不知所以，只是点着头。
　　 由于靠河边，山洪下来容易成灾。那是七八月份一场大雨后，我急忙跑到河边，玉米都被都被洪水刮倒了，姐姐将一棵棵玉米叶子上的泥抹掉。再看地头满是泥泞，向日葵东倒西歪，我用手扶了扶几棵，姐姐说，向日葵皮实没事的。几天后地里有的玉米都死掉了，而向日葵却依旧挺立着、生长着。
　　 到秋天时向日葵竞相怒放，将大地染成一片金色的海洋，在田野里燃烧着、蔓延着、铺展着。
　　 我跟几个小伙伴经常会跑到向日葵地里藏猫猫，有时会折一个向日葵花编成花环戴在头顶上，有时会盯着向日葵花里采蜜的蜜蜂凝视半天；有时会掐几片向日葵叶子当扇子盖在脸上，挡住太阳热辣辣的光芒，然后慢慢地闭上眼睛享受着……
　　 那时村里人把葵花籽也不会拿出去卖钱，只是平日的零嘴。我们几个小伙伴不管路过谁家的地头，都会扭下一个向日葵，每人分开一瓣，嘴里嗑着香香的瓜子纵情玩耍着。
　　 在一个秋阳凉爽的下午，我跟姐姐和妹妹来到了向日葵地。妹妹坐在地头上玩着笼子里的蝈蝈，这是我前一天给她捉的，特地编了个笼子。我跟姐姐每人拿一把镰刀，一边割向日葵头，一边砍倒秸秆。姐姐说，上午有露水，葵花秸秆软的不好砍，晒了一上午，下午秸秆就干爽了好割了。当整片地的向日葵秸秆被砍倒齐整地放在地头的时候，眼前露出了一大片的空地，一个个向日葵头堆成了一座小山，看过去就像被晚霞烧红的天。
　　 正好父亲赶着粮站的马车从乡里回来，父亲先抱了抱妹妹，然后交给了姐姐，不一会工夫，就将大堆的向日葵头装上了马车，拉回到院子后，把它们晾晒在了屋顶上。
　　 接着父亲把马给卸了，拴在厢房的马棚里，从车上的麻袋里拿出了草料放进槽子里。
　　 忙完后，父亲抽着旱烟，我坐在弥散着庄稼芳香的马车后辕子上，掰着葵花籽在嘴里嗑着，香香地闻着。
　　 晚上左邻右舍的大爷叔叔们来了，父亲也好久没有见到他们了。姐姐烧开了水，给他们沏了父亲带回来的红茶，又找了几头干一点的向日葵头炒了葵花籽，他们坐在炕上喝着茶、嗑着瓜子、抽着烟，聊着农事、家事和外边的事，津津乐道，有滋有味……
　　 我站在炕边仰着头听着那些好奇的事，闻着那一股股葵花籽的独特味道，沉醉其中……
　　
　　 3
　　 由于父亲在乡粮站赶马车长期不在家，粮站就特地照顾父亲，时间不长我们就搬到了乡政府所在地，住在粮站的家属房里。那是两间土坯房，外屋是厨房，里屋是炕，虽然挤了点，好在一家人团聚了。
　　 住了一短时间，我们就搬到新家属房了，一排房子是五间，住两家，我们靠近西侧，住的是两间砖瓦房，院子很大有半亩多地，西侧是荒地。不久，婶（继母）来了，她没有孩子，就因为不能生养孩子才离了婚。我总觉得没有孩子的女人少了点母爱，开始我们对她都很反感，父亲也很苦恼，一边是她，一边是孩子，很是无奈。我们平日对她是不近不离的，她性格内向少言寡语，每天给我们做完饭就出去喂猪喂鸡。每次都不忘说一句，我去喂猪，你们吃吧。她的话怯怯的，我听着怪怪的，她忙活完了，我们也都吃完了，她这才拿起筷子吃。
　　 她来了以后家里变了大样，院子有人打扫了，园子也有人侍弄了。父亲在房前屋后栽了些杨树，在房子西侧荒地种了一些向日葵。当向日葵开花的时候，看着金灿灿的向日葵花，我心里也亮堂了很多，对未来也充满了希望。
　　 后来我到旗（县）上高中，再毕业到了这个城市，离家很远，每年难得回去一次。很多年了，婶由一个中年女人成了沧桑的老太太了。给父亲打电话问候父亲的时候，我也不忘问候她。父亲就念叨：你婶早就将向日葵头放窗台上晒着，说等干了你就回来了。那年，十一小长假我回去看他们。父亲高兴地说，向日葵终于晾干了，你也回来了，今年的葵花籽饱满，比往年的都香。说完话，父亲叼着的香烟灰掉到了炕上，婶赶忙用鸡毛掸子扫到地下，随手抓了一把炒熟的葵花籽放在我的跟前，用眼睛看着我，那眼神里透着一股母爱的柔情，我心里感到暖暖的。
　　 望着跟前的一堆葵花籽，我的眼角不由地潮湿了，愧疚得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婶已经融入我们这个家了。这些年我在外面闯荡，有婶照顾父亲，照顾这个家，我这个做儿子的应该高兴才是。
　　 每次我走时，婶都挑大些的葵花籽用塑料袋装着给我带上，我不想拿，推托说，这远的路拿它干啥。父亲给我装到皮箱里拉上拉锁说，瓜子不饱是人心嘛！我知道父亲的意思，婶就像向日葵一样盛开在他的心里……
　　 前年六月末跟父亲生活了三十二年的婶去世了，我回家奔丧，院子周围的向日葵还没有开花，枝叶委靡、凋敝，与我一样沉湎在惆怅和忧伤里……
　　 葬了婶后，父亲把老屋给卖了，要搬到市郊的大姐家里住。当我跟父亲、姐姐一家离开时，我静静地凝视着老屋，这时，几声麻雀啁啾着飞旋着，在一朵向日葵上栖落下来。突然，一只麻雀叼来一片向日葵的叶子掉落到了我的身边……
　　 车慢慢地驶开了，我回头张望着，不由地从车窗里伸出手来去抚摸了一下路边的向日葵，却突然缩回手来，莫名地生出怜惜的情愫……
　　
　　 4
　　 来在这个城市这么多年，每个秋天我都要去大青山下有个叫坝口子的村庄，去看山坡上生机盎然地长得饱满的向日葵。
　　 沟沟岔岔的田野上长满了庄稼，在向日葵的点缀下更加丰裕饱满了。
　　 我好想捧着一株向日葵，给乡村一个暖暖的拥抱！
　　 在一个周六的早晨，我打电话跟同事说咱俩去市郊吧，他问去做什么，我说去看看向日葵，说着我把微信上朋友发的向日葵图片给他发了过去。他回道，真美啊，发了个赞的表情。
　　 同事开了车来，我们就去了坝口子。周末不塞车，四十多分钟就到了那个村庄。车停在村口，那天的阳光显得很热情，暖暖地摩挲着，可是村庄却是七零八落，房屋墙壁上都写着大大的“拆”字，原来种向日葵的地方都被挖成了地基，原来的大棚成了一个个工棚，棚前有几堆水泥、钢筋和木材，三两只野狗在悠闲地甩着尾巴，一声声“汪、汪”叫着，机器轰轰隆隆的声响，打乱了秋天的祥和安宁。
　　 这时，有个看工地的老人走了过来，他用笨拙的当地话问我，买房子吗？我说来转转。我问，这里怎么了？他手指着这片地说，这都搞开发了。我说，有产权吗？他说，小产权，我哦了一声。他接着悄悄地跟我说，这是村子里跟房地产商合作的，是不能转卖的。
　　 望着西边那一坡山地，那里每年都种有一大片向日葵，到这个时该是金黄的一片，一个个向日葵灿烂的像一个个小太阳。老人说，唉，现在人们没有地可种了，此时，我看出了老人深感不安的孤单与恐慌。
　　 我又一次走到了曾经种过向日葵的地方，在那块地头我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向日葵头。它的躯体爬满了一群蚂蚁，只是那枯叶还泛着点点青色。我小心翼翼地赶走了蚂蚁，望着向日葵头，我无法遏止灵魂深处的某种疼痛……
　　 我为那些被毁掉的向日葵而哀悼，为乡村的现状而忧虑……
　　 带着期盼而来，却没看到开成一片的向日葵，很是失望。怀着无比压抑的心情，我俩开车返回城里。回到家里坐在电脑旁，我将梵高的名画“向日葵”下载到了桌面，女儿手指着梵高的向日葵歪着头说：“爸，这向日葵太亮了，太刺眼睛了……”也许女儿对梵高的向日葵有了自己的解读。看似静止的向日葵，其实也会奔跑的，也会燃烧的，这就是梵高这幅油画的独特魅力。
　　 梵高从无情的意大利辗转到了巴黎，期盼在那个与画结缘的世界里找一份理解，可是那个城市没有心情解读他的心声。法国巴黎终究没有他的阳光、麦田、向日葵，他不得悲呛流浪孤独漂泊，寻找自己的灵魂。若干年后，仅仅37岁，他卑微的身躯化成了一缕白烟后，他高贵的灵魂化成了燃烧的阳光，被后人敬仰……
　　 在梵高的笔下，那一朵朵怒放的向日葵，仿佛是一朵朵燃烧的生命，饱蘸着强烈的生命张力。那是画家对乡村的一份执着，渴望一种温暖、一种关怀、一种理解……
　　 此刻，我阴郁的心情终于找到了光亮的一刻，那是向日葵的火热的眼神……
　　 在这个秋季，我的指尖没有滑过带着芳香的向日葵，没有拥抱过朴实温馨的乡村……
　　 可我依稀看到了那些如向日葵一样温暖的眼睛、关爱的暖意……
　　 我多么希望用笨拙的笔画一幅灿烂的向日葵，透过秋天的阳光抚慰我孤独的灵魂。我宁愿虔诚以待，苦苦追寻乡村的向日葵，让燃烧的向日葵照耀我的内心，像向日葵一样心向着阳光，一路奔跑，去拥抱那些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