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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过年蓝(散文)


作者:干亚群 童生,932.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002发表时间:2018-08-02 17:50:26

我是除夕那天才放的假。本想多睡会儿,可一大早被母亲的电话叫醒。我嘟嚷着说,这么早打来电话啊。母亲说,还早啊,太阳都晒屁股了。不管太阳站在哪里,是站地平线上,还是立在电线杆上,母亲都用这个词来表达时间。母亲叮嘱我早点回去,赶在做祭祀前到家。这是母亲打来电话的目的。末了,母亲又补充了一句,车子开得好。这也是母亲的惯用语。意思是小心开车。
   我迷迷糊糊接完电话,继续躺在床上。但已经没有了睡意。
   往常,我总被对面的两只或数只鸟声吵醒。它们每天准时在清晨四点半的时候开始叫。这叫声非常特别,第一个音短,第二个音变得稍长,然后开始拖腔,很快拐弯,向上提,突然又中止。叽噶,叽叽咕,啊——哈……听起来像笑声,有点阴险,又有点得意的那种。初听到时,我着实吓了一跳,居然还有这样丰富的鸟声,似乎鸟在模仿人的腔调,同时又加进了自己作为鸟的元素。后来,慢慢觉得对面那两只或数只鸟的叫声,弥补了我曾经的虚构——从鸟声中醒来。通常,我又能在鸟声中睡去。等太阳把窗帘照得通红的时候,它们的叫声戛然而止。这时四周开始喧闹起来,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如针如炙。我曾经有过冲动,想去对面看个究竟,不知谁家养了这几只叫声怪异的鸟。后来看到屋脊上蹦跳的麻雀,不知怎的,我突然没了冲动。
   今天很奇怪,我没有听到它们的叫声。
   窗外传来零星的鞭炮声,似乎东一声响,西一下应,而对我来说就是落在枕上。过节前我们总能收到有关温馨提示,禁止燃放鞭炮,文明过节。而鞭炮声仍不绝于耳,尤其每年的除夕零点和初五的早上。前者是庆祝新年的到来,后者是请财神。鞭炮声足足可以持续几个小时,非常密集,我怀疑那时全城人都醒了过来。不管是城里还是乡下,放炮仗是有规矩的,只有家里有重要事情,比如红白喜事、生日、造房、祭祀等,才能用炮仗。一想到祭祀,我一骨碌爬了起来。
   车子出城很快。好几盏红绿灯下只有我这一辆车。街上空荡荡的,沿街的商铺几乎全部关门,连早点摊都没有一家。看过去,似乎是凌晨时的街道,只是阳光代替了灯光。也有开着门的,那是香烛店,里面挂着或叠着一些纸元宝、冥币、香烛等等,把店铺挤得很臃肿。我发现这样的香烛店每条街上都有,出城前看到有四五家,都照常营业。说这话似乎有些大不敬,不过,从他们流通的模式而言,说营业也有些通。那些经、忏等,包括香烛,是从别人那儿拿来的,这中间有个批发与销售的环节。
   车里很快热烘烘起来。我惬意地享受着这份热量。今天的阳光非常好,没有杂质。天空上飘着几朵白云,很薄,颇有丝质感,背后是湛蓝的天空,无论是视觉上的美感,还是呼吸上的轻松,这样的天气让人有一种抵挡不住的愉悦。路上行人不多,偶尔有几辆车,从我车边超速过去,但大家非常克制,既没有乱按喇叭,也没有飙车。
   去老家的路不是省道,是市道,连村道也有两车道之宽。现在绝大多数的村庄跟外面建立了宽阔的联系,泥路与机耕路成了特殊的名词,偶尔在庄稼地与庄稼地间还能看到这样的路,像蜿蜒的飘带纵横在田间。我喜欢称它们田埂,父母则叫它们田塍。我们浙东发音“塍”与“绳”不分,所以,我一直以为是田绳。想想倒也是,小泥路跟绳子似的,仿佛没有它们,这一块块田就散了。现在,匍匐于大地讨生活的很少有年轻人,基本都是一些年老者。只有他们还坚守着田地,他们像是田绳上的一个个结。
   我跟往常一样,喜欢挑村道走。一边是村庄,一边是庄稼地,尽管我虚构了一个场景,但我觉得自己也成了一个田绳上的结。这样的虚拟,让我很放松。
   城里有路牌,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蓝底白字的路牌站在旁边。尽管如此,我有时还会迷路,走着走着,路没了,不是断头路,就是死路。在车水马龙的街上,在人声吵杂的路上,人在异乡的感觉会突然攫住你。而村里不同,只要有路,沿着庄稼地,永远有出路。
   还没到村,我就看到了淡淡的炊烟。这是我所期待的。这天的炊烟注定与人一样劳碌,从早上一直飘到傍晚,它的不间断,提醒着我们今天的不寻常。我把炊烟比作人间烟火的象征。太阳升起来,炊烟飘一次,大家开始准备把养了一夜的力气撒到田间地头。太阳站到屋顶,炊烟从瓦缝里钻出来,一缕缕淡蓝色的炊烟,对干了半天活的人们而言是绝好的念想。太阳下山,炊烟跟着暮色笼罩村子,人们荷锄进门、吆鸡唤鸭,一天的光景只留下了尾巴。
   村里的新房子一幢接着一幢立起来,你家是欧式的,我家来个中式的,大家别出心裁地修改着各自的建房图纸,这里多一个阳台,那里挑个露台,实在想不出跟别人的房子有什么不一样,干脆多一条走廊。唯一一样的,是大家的新楼里没有了烟囱,偶尔几户有烟囱,但烟囱里是不飘烟的,仅仅是建筑的式样需要。只有年纪大的人,他们还会坚持用灶。在新房子的旁边搭一间小屋,里面砌一台单眼灶,自己煮饭炒菜,烧开水。
   好在,我们还有一个节日让炊烟回到村庄。
   母亲正在忙碌,身影一会儿出现在灶头,一会儿又闪到堂屋,手里或端着,或握着,或捏着,随她所需的程序而切换不同的动作。母亲是个勤快的人,性子也很急躁。勤快又急躁,伴随她的是各种各样的声响,咔哒,吱嘎,叮铃……听起来像是不着调的曲子。打从我有记忆开始,我们家就生活在母亲这种叮铃当啷的背景里。
   与往常不同的是,母亲此刻的忙碌显得轻手轻脚,更多的是窸窸窣窣、扑扑索索,似乎带着某种克制与谨慎。好几次我看到母亲一把抓起锅盖,在锅盖快落到砧板时,手突然像完成了一个紧急刹车,锅盖慢慢放下来,然后是锅盖轻轻叩在砧板上的声音——叮。拿碗、递杯、洗锅,母亲的手都是前重后轻,利索的背后始终有力气被掐的痕迹。
   跟母亲一样忙碌的还有父亲。只不过,此时的父亲仅仅是配角而已。母亲支使啥,他便忙啥。不忙的时候,他默默坐在灶膛前烧火,歪着头,把一根根柴禾塞进去,嘴上叼着一支烟,一缕青烟在红红的火焰中变幻着身姿,一会儿飘到父亲的头上,一会儿钻到父亲的下巴,使父亲的气色看起来特别好。
   见母亲脚边的菜篮子里还有一些菜没洗,于是,我拎了起来。母亲叮嘱我,到河埠头去洗。自来水开通二十年了,母亲仍习惯到河埠头洗洗涮涮。母亲努力把这个习惯传承给我。
   我蹲在河埠头,把篮子里的菜倒在石阶上,然后把菜拿到水里,掰开菜叶,用手指抹去菜叶上的那些泥土。池塘的水并不清澈,甚至有些混浊。我洗菜的时候,浸在水里的石阶上腾起一股浊水,那是沉淀下来的尘垢。我小心地用手在水里划了几下,试图把浊水引开。水很凉,因太阳照着,并没有觉得刺骨的冷。我在水里又多划了几次。
   屋后的西北角曾有一口大的池塘,约有一个半篮球场大小,是近十户人家的公用池塘。母亲曾经不嫌路远,每天夹着脸盆,或拎着菜篮子去那口池塘洗洗涮涮,跟婶婶们边洗边聊,河埠头不时响起清脆的棒槌声,在池塘上啪啪地回荡着。母亲与婶婶们的手不停,嘴也不停,似乎说话是解乏的良药。村里的女人个个闲不住,河埠头正好替代了串门。
   那口大池塘,也是我们屁孩的乐园,一旦母亲她们洗完衣服,我们早迫不急待,个个溜了出来。我们在那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游泳、凫水,还捉过鱼、摸过螺蛳。我最喜欢滴着水渍回家。我走一步,水渍滴几点,我走两步,水渍欢快地滴上数点,在地上绽出漂亮的水渍痕。我常常回过头,看那条印着歪歪扭扭水渍的路,我觉得我把池塘引向了我家。
   大池塘在自来水普及后,开始慢慢变老。她的衰老来自于村人的遗弃,往日的种种禁忌(如不准洗女人的内裤、不能扔垃圾),在水龙头一拧中被一天天地稀释,大家对池塘的呵护全然没有往日的用心。池塘像一个小孩,得不到了大人的呵护,她变得任性,任性的结果是在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池塘的泥岸突然豁了一个口,过几天缺了一处,一段时间后又倒了一棵柳树,根一半扎在泥里,一半裸露着根须,而树身浸在池塘里,似乎柳树活了一辈子,现在总算倒进了池塘的怀抱。
   当村里实施道路硬化时,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盯向池塘。几个户主与村干部你一句我一句,就替池塘的命运作出了决定。衰老的池塘也只有衰老的人才会记得她。几个老人,如仙婶婶和翠婶婶,包括我母亲,她们是反对的。然而,母亲她们的反对显得力不从心,在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面前,母亲她们属于少数。
   超大型机械开进来的时候,母亲她们还会拿着拖把到池塘里去洗洗,一边洗,一边像往常一样打着招呼,聊些鸡毛蒜皮的事。旁边是施工人员,正把一块块石头砌在池塘边,池塘像一个躺在床上的病人一样任人摆布。这个说把这块石头放在这儿,那个说把碎石倒在那儿。在人们的七手八脚,以及隆隆的挖掘声中,母亲她们聊天越来越费劲,背着耳朵似的,于是只好拎起拖把就走。到最后,池塘只剩下三间宅基地的面积,而且一点也不规则,像一张掉了牙的嘴巴,在那儿喘着气。边上有几户人家,自池塘的西边被砌成一条路后,他们像是默契似的,个个在建房子的时候往池塘里占用了一部分,于是,池塘更小了。
   我童年的物证,永远留在了记忆里。
   好在,我们家门口的小池塘还在,母亲尚能恢复自己的生活习惯。
   我把洗好的菜拎回家里。母亲吩咐我用自来水冲洗一下。这算是母亲对生活的改良。父亲把久不用的八仙桌搬了出来,放在了堂屋中央。母亲小心翼翼地摆放好烛台与香炉。我帮母亲把烧好的菜端到八仙桌上。母亲一见,忙示意我放下。我不解。母亲说,要双手捧。我笑了。母亲怕我一不小心摔了碗,或磕了碗,这是母亲做祭祀时的大忌。我已经长大,但母亲对祭祀的礼数一切如常,包括对我的提醒仍初心不改。
   母亲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祭祀前的准备工作。蔬菜几碗,酒几盅,边上放几双筷子,先倒酒,还是先上饭,母亲心里清清楚楚,一点不含糊。我参与母亲的祭祀已经有二十几个年头,但个中的程序,还是懵里懵懂。对此,母亲很担忧,万一自己老了,无法主持祭祀,这怎么向祖宗交代。我说,我找笔记下来不就得了。我还真认认真真记过一回,只是向母亲隐瞒了一个细节——我又记不起那张纸搁哪儿了。
   叮铃串有数十个小鞭炮。许是鞭炮声惊扰了狗,我家门前的村道上出现了好多只狗。它们从各自的院子里跑出来,看上去有些惊惶,跑东又跑西,一时找不到北的样子。因身上长着浓密的毛,再加上个子特别小,似乎是一只只绒球。村庄里也养哈巴狗了。
   因我从没养过宠物狗,所以对狗并不熟悉。一些资深养狗的人说,看到遛狗的人,最好的社交方法莫过于问一下这是什么狗,然后摸狗的头,夸它,赞美它。类似于农村遇到熟人的孩子,大都会问一下多大了,亲亲他,抱抱他,送一两句祝福话。城里人养狗宠狗的特殊感情,对我这个农村长大的人而言有些不可理喻,或者说根本无法理解。城里的狗,因为宠物的角色,它的职能替换成了功能。从此,狗的起居,狗的饮食,包括男女这事,主人都会操心主持。农村一句“连狗都不如”的骂人话,在城里却匪夷所思地得到良好的印证。
   或许年轻人无暇顾及它们,或者有更好的品种,它们自然而然回到了老家。然而这儿不是它们的老家,它们对于老人来说仅仅是一只狗罢了,无论是什么品种,无论有过什么昵称,在村里只有一个称谓,那就是狗。
   母亲把一只只汤圆放入锅里,待煮熟后还要加满满三调羹的红糖。这也是祭祀必备的。母亲看一下糖罐,可能觉得量不够,支使我去村口的小超市买一袋。我愉快地领了任务。
   我在村子里碰到了许多陌生人,安安静静的,像是来做客的。他们应该是我曾经喊哥与姐的儿女们,他们要么低头玩手机,要么漠然地看着从屋前走过的人,我也茫然地瞧着他们。彼此的眼神跟站在城市里的街头一样,似乎居住在别人的故乡里。一些当年称为叔叔与婶婶的,已经成为了爷爷奶奶,下面已经有一茬小孩出现在村里。跟我们不同的是,他们在宽畅的村道上反而奔跑不起来,后面跟着我们的叔与婶,他们亦步亦趋,像一只只老鹰似的罩着他们的孙女或孙子。当孙女或孙子忽奔忽跑时,他们佝偻的身子努力庇护着左右。他们讲了一辈子的方言,到老了居然开始学普通话。我父母也是如此,跟孙子孙女交流时,说着一口夹着严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听起来既别扭,又倍感辛酸,似乎父母到了晚年,连话都说不周全了,舌头在嘴里拐来拐去。
   走在村庄里,我感到村庄好年轻,年轻的房子和年轻的道路,只是,留在村庄的人却不是年轻人,而是老年人。他们坐在年轻的房子里,一天一天衰老。那些年轻人离了村庄后,有的混得好,有的过得不好,也有的不好不坏。混得好的与过得不好的都没有回来,前者不能来,忙着各种事物的处理,后者不想来,只有不好不坏的人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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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除夕祭祖是国人的传统仪式,我国的大部分地区都有这习俗。只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这样的习俗,也如作者笔下的那些旧物旧烟旧人情,渐走渐远渐无踪。作者说,世上的路有好多,走着走着就会迷路,唯有村路,沿着庄稼地,不管怎么走,永远有出路。是啊,乡村的路,有炊烟牵着,有乡亲叫着,有池塘引着,有父母的心喊着,怎么会迷路呢!曾几何时,乡村的炊烟不再升起,河埠头的池塘不再清澈,乡人相见不再相亲。城市的气息飘荡在乡村的上空,不伦不类。老去的炊烟,老去的池塘,老去的乡村人对此不屑,也不排斥。新旧交替的乡村,也如城市的气息,竭力传承着老去的传统,努力接收着新事物的降临。在城市中奔跑的乡村人,累了,想找回曾经的歇脚点,却发现,故乡,已经成为了远乡,再也找不回曾经的温暖。一篇怀旧的散文,在随意的游走中,写出了对故乡,对环境,对渐失的传统文化的浓厚忧思。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临风听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804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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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临风听雪        2018-08-02 17:57:11
  读完,如作者所写,童年记忆里的物证,一件件还原,与之近,与之亲,与之离,都回味无穷!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更多精彩,祝创作愉快!
雪,本是人间清冷客
2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18-08-04 16:19:04
  浓郁的乡愁,流淌在字里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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