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大哥，第一个先想起了我的堂兄，想起堂兄，那首“傻妹妹”的歌曲随即回荡在耳边。
　　 堂兄大我两岁，在奶奶重男轻女的思想里，可想而知，我的地位是极其卑微的。我偏偏不争气，常常羡慕于奶奶给予堂兄的吃食。那个苦难的年月，大家都靠红薯，玉米面度日，堂兄手里拿的却总是雪白的麦面馒头。
　　 我的眼睛受不了诱惑，肚子也跟着被俘虏，而我的嘴巴就是倔强，再怎么垂涎欲滴也不肯黏糊奶奶，更不会说软话讨好巴结她老人家。这时候，堂兄就拽着我的手一溜烟往外跑，边跑边给我使眼色。
　　 我看着他一口也不舍得吃，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奶奶是何等聪明，她连这点心思也看不透吗？不等我们跑到门口，奶奶就踮起小脚谩骂着追赶过来。我吓得脸都变成了紫青的茄子，因此，拼命拉着堂兄的衣角，要么躲藏在他身后，唯恐奶奶的拐杖落在脊背上。
　　 堂兄却张嘴哈哈大笑。他当然不是笑我，是笑奶奶气急败坏的神态。我也觉得奶奶这么大的岁数了，尽出洋相，却不敢明目张胆的笑，更不敢顶撞她一句。要是惹她不高兴了，她会找母亲告状，还会给堂兄下命令不理睬我。
　　 堂兄怎会听从于她呢？奶奶爱恼怒只管恼怒，他该给我多少，分文都不会少。我在他的娇宠下，吃的白白胖胖，过的快活至极。奶奶气得不但唉嘘唉嘘，还朝我一个劲翻白眼。堂兄可得意了，他趁此向奶奶的箱柜进展。一会，他拿出一个银锁子挂在我脖子，一会又拿出一把木制梳子，在我头发上胡乱梳两下。
　　 爷爷进来看见堂兄呵护我的举动时，就露出慈爱的笑。堂兄瞥见是爷爷，依然我行我素。爷爷根本不计较，只说这才是当哥哥的样。每天早晨去学校，爷爷开口就问堂兄，叫小妹了么？奶奶要是听见了，准会气咻咻说爷爷真是多管闲事！
　　 我的本子、铅笔、橡皮，这些小零碎要是丢了，便蜷缩在墙角等堂兄回来。奶奶顺着我的哭声，一再训斥别嚎了，随之任由我哭个天昏地暗。好心的爷爷走过来，问我哭什么？我言明状况，他就偷偷把奶奶准备给堂兄的那份先塞给我。奶奶发现她的储存库少了物件，第一追问爷爷，及时赶回来的堂兄拍着胸脯主动承担说他给我的，怎么处罚，一概由奶奶做主。奶奶一见堂兄，所有的气都消了。我就这样跟着堂兄沾光。只要是奶奶给堂兄备用的东西，总有我的份。
　　 尤其是过年的鞭炮、烟花，我一瞅见就爱不释手。奶奶是不准我磕头的，她说女孩子只许作揖。堂兄就趁奶奶不在，拉着我给爷爷磕头。那时，很幼稚，我甚至傻傻地说，要给他磕头。他却一再摇头说同辈不能有此礼数的。我问为什么？他说磕头一方面虽然是尊敬、孝心，但反过来说，也是下贱。不到万不得已，不能随便有此举。我说我比尊敬奶奶都尊敬他呢，就让我给他磕一个吧！他说为了嘴巴和肚皮，更不能磕，那样就代表抛下了做人的尊严和底线。
　　 在我眼里，堂兄是叛逆型的人物。他谁也反驳，谁也不畏惧，每当因为我惹的祸事，奶奶挑起大妈和母亲之间的战争，堂兄就站出来据理相争。要不是他是奶奶的心头肉，我恐怕早已被家人掐捏成肉泥了。连我们的老师都总结，仅他的胆识和魄力就是可塑之才，更不要说他的聪明伶俐了。他的学习拔尖乡亲们众所周知，遇事，一看就会；遇问题，一点就通，大家都说这点遗传大姑和父亲。近朱者赤，我十二分地愿意跟着他溜达。
　　 对于我这个麻烦人物，他一点也不在乎，相反，每当同学欺负，或被奶奶找茬，他更加坚定了保护我的决心。我以为，他会永远做我的依靠，我也把他当成了我命运的救世主。
　　 童年就在这份无知懵懂中消逝了。放暑假的那个六月，漆黑的夜里，他带我去捉知了壳。当我的手触摸到树上的昆虫，以及脚下踩着青蛙、蛇一类的动物，便大呼小叫，哎呀！我的哥哥，你在哪？他快速打开手电，亮光终于刺激了我的双眸，并遍布周围的角落。
　　 哥哥，我走你后面，再也不抢先了！我拽紧他的衣角已经成了惯性。
　　 亮光在哪里，哥哥就在哪里。他负责我的安全也养成了恶习。
　　 明晚不来了，我怕！我怯怯地。
　　 放心，有哥哥给你壮胆。他熄灭光亮，继续摸索着前行。但，不忘拽紧我的手。
　　 我的心田，立即注入一丝温暖。
　　 他最拿手的是爬树，你看，金秋的九月，若是柿子红了、核桃绿了，他像猴子一样，三下五除二就攀上去了。我呢，不是给他递铺着灰条条的竹笼，就是蹲在地上捡拾他打下的果实。
　　 他热得满头大汗，却顾不得擦。
　　 哥哥，够了吗？密不透风的园林，憋闷的人几乎窒息，我无疑打退堂鼓了。
　　 来一回不容易，打多点够你吃半个月。他敏捷、麻利地抓住枝干，忽而窜到东，忽而窜到西，到现在我都能想起他倒挂在树上，扭头朝我笑的姿势。
　　 盛满了么，玲儿？他乐此不倦地吃着、扔着，问着低头盘点丰硕收获的我。
　　 够了！饱了！我无法形容内心的那种甜蜜。
　　 待我们手握镰刀，提着竹笼，欢快地满载而归时，夕阳西斜，袅袅的炊烟也已徐徐升起了。
　　 十四五岁，正是花样年华，我们却相继辍学回家务农。更要命的是，家分开了，他住在了村子的最西头，我则和老屋紧挨着，也是离他极远的最东头。所幸的是，他每次去旱塬地，都要经过我家门口。我多数都是割草，再就是尾随父亲撒化肥。而耕种的重担压在他一人身上。大伯瘦骨嶙峋，平时只会跟着爷爷打铁，地里的活计全是大妈一手包揽。奶奶就是看中堂兄接班，才倾注了全部的爱。
　　 我不为自己难过，却为堂兄揪心。老师们纷纷来家和大妈商量，说堂兄是一棵难得的好苗子，不念书了就意味着祖国的栋梁之才毁于一旦。乡亲们也深表遗憾，可哥哥没有一丝怨言。他下坡碰见我时，裤兜竟然揣着红透的枣儿。
　　 他笑盈盈地催我快尝尝，我看着他全身的尘土，看着他手心的血泡，看着他的皮肤被炙热的太阳暴晒的黑黝黝，还有什么心情下咽呢？他觉察出了我的惆怅，故作漫不经心说，没事，锻炼锻炼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庄稼人。我率先一步出嫁了。爷爷和奶奶最终没能看见堂嫂进门。结婚前夕，哥哥托人捎话，说想让我陪他去油菜花地转转。我怀里抱着嘤嘤而哭的娇女，随他来到了那片柿园、枣林，一直朝前走，金黄灿灿的油菜花挡住了去路。
　　 他拉我下跪在爷爷奶奶的坟前，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堂兄哭泣，且哭得极其伤悲。我也被感染的泣不成声。整个下午，他都在哭诉着絮叨。我拉他起来，他不肯，当夜幕即将笼罩，他才挣扎着恢复情绪，却用袖口揩拭了我腮边的泪水。
　　 生活早已逼迫的我心碎难拼，而他仍然惦记着他的傻妹妹。他不会用任何华美的语言表达，他只沉默地推出自行车，指着村头的坡，用眼神示意送送我：那是我命定的归宿。第二年，他有了儿子，他的负担又增加了一道；第五年，他盖了房，房债压得他喘不过气；第八年，他的身体出现大恙，并且一连做了三次手术；第十年，他的腿脚完全跛瘸；第十二年，他没有了思想，灵魂也随之麻木。
　　 那片给我希望和梦想、又记载着我快乐的大杂院和园林，成了我挥之不去的思念。空荡荡的院落，现时只有叽喳的麻雀、孤雁。硕果累累的丰收季节，他洒脱的身影再也不曾显露。他爽朗的笑声，直至他灵敏、充满活力的矫健英姿，也许只能在我的记忆深处寻觅了。
　　 然，不管多累多忙，不管是狂风暴雨，他都送我一程又一程。每次见他，他都翻箱倒柜，给我找吃食。要是实在没有别的了，他就给我装他地里的农作物。父亲的离去没让我垮下，老公的背叛没让我心如死灰，然，我亲爱的哥哥，你却让我陷在万丈深渊的痛苦里。
　　 你把我的心牵到了奶奶在世的时光中。长这么大，走了很远的夜路，我还是那么胆怯，我不敢伤你的心，不忍摆手拒绝。我怕你这座山倒下了，我的人生就真的无望绝望了。所以，你有力气送我，证明你还一息尚存。
　　 这些足够我欣慰的了。哥哥，多想拽紧你的手，让你给我无穷无尽的力量。父亲走后，你就是指点我路途的明灯了。你的臂弯，永远有小妹的踏实和安稳，可我不想你牵挂了。我比疼惜自己更疼惜你，我比疼惜所有人都疼惜你，事到如今，我才明白了奶奶的良苦用心。
　　 哥哥，我想告诉爷爷奶奶，你不仅是家族的顶梁柱，还是我这个小妹的神灵。哥哥，无论你将来变成什么人，小妹都不会更改初衷；无论你多么落魄不堪，你都是小妹心中那个高大帅气的好大哥。
　　 孩子们给咱拍照片了，你在笑吗？你是幸福地笑了，且还笑得那么自然，那么舒心。小妹我却眉头紧皱，心事重重。在这没有星月的晚上，让小妹凝视着人生带给你的沧桑，祈祷并祝福——祝福并祈祷你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