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生不如死(随笔)
满屋烟雾缭绕,几个空啤酒瓶在地上滚动,再配上几声痛不欲生的哀叹。我下班回到寝室,这一幕正巧被我碰上。
此时快到晚上十点了,班长老韩正对着折叠小桌上那两样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小菜,其中有一个是酒人必备的花生米,还有一个应该是蘸酱的蔬菜,一边喝着从附近超市买来的冰镇啤酒,大绿棒子那种,一边还要抽着香烟,偶尔艰难愁苦地看两眼横放在折叠小桌上的手机。看着看着,便会情不自禁从嘴里喷出一声长叹,紧跟在长叹后面的则是一句如枪炮般轰出来的感慨,“你说,人为什么要活着?人为什么要活得这么憋屈,这么累?”
一遍、两遍、三遍……不停地重复着,像是剧本上的台词,更像是他打从心底发出的对于人生的触悟和呵问。
我将随身携带的纸兜和水瓶放到床边,脱掉衣裤,舒舒服服地趴在床上,准备将在班上用手机写下的文章传到笔记本电脑上进行校雠。却再一次猛听他那句声嘶力竭、歇斯底里的自语。当我再听,竟已不似适才那般无动于衷,那份忧愁,那份痛苦,那份悲怆,极难寻觅恰当的载体来形容,亦令我为之动容。
我在等待笔记本电脑开机的片刻,凝神注视他良久,如碳般黢黑的脸庞上竟然悬挂着几滴清晰可见的水珠,我分不清这水珠究竟是他喝的啤酒洒出来了,还是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的。
“怎么了,你这是,是不是家里面又给你打电话了?”
我用与生俱来的,一贯高亢的嗓音问,因我听他讲过他复杂的家庭状况,故而如此问。他还不止一次跟我发过牢骚,他现在最怕的就是有病在身的老母亲,还有随着母亲一并嫁过去的闺女给他打来电话。可能我的问话显得多余了,他的忧愁和烦闷,其根源便在于此,我这仿佛是在变相刺激他。
果然,他表情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却连一个字都没说,只管继续独自一人就着花生米,喝着闷酒。
我就知道会这样。凡痛苦的伤情者,任他平时如何能说会道,当他一手握着酒瓶,一手夹着香烟时,他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想在一饮一吸间陷入沉醉。
我脑子一转,打算离开舒适的床,走过去陪他喝点儿,随便好好劝劝他,毕竟摆在他脚边的,尚未被开启的啤酒还有三四瓶,我喝一瓶,他还有两三瓶呢。
但当我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开了机,明亮而又刺眼的屏幕上那伟大的、不朽的、振臂高呼的人物矗立并永远定格在那儿,我总感觉他炯炯有神的目光正在盯着我看,仿佛像是在对我说,我不应该去劝老韩。
呆滞片刻的我,脑子却转了不晓得有多少圈,应该不比角磨机速度慢吧。很快,我打消了陪老韩喝酒的念头。一来,我正在减肥中,可不想因为啤酒而影响,甚或破坏我辛苦坚持的良好状态,良好习惯,好不容易减掉十多斤,一瓶啤酒下肚,便付诸东流了。二来,我从来不认为酒能解忧解愁,特别是当看到离我只有三米远的老韩那副悒悒不欢、垂头丧气、狼狈凄苦的模样,更加坚定了我的认知——酒,只是酒。
老韩喝了酒,而且还不少,应该还能再喝几瓶,他的酒量我有数。但酒水不是圣水,非但不能促使他变得坚强,变得刚硬,反而转化成了使他看上去愈发憔悴,愈发脆弱的泪水。
凝神注视着笔记本电脑的我,却经常被老韩突如其来的举措打扰,无法静心安神于校雠文章。看他不是用力磕着酒瓶,就是拿起手机复又摔到桌面上,再不就是悲怆苍凉地重复那句由衷的呵问,“人为什么要活着?人为什么要活得这么憋屈?为什么?”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区别于平常,见他这般模样,我自然不好出言训斥,“嘿,你把嘴闭上能死啊,你打扰到我了,你知不知道!”这句话我又怎么能说出口呢。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对于我和老韩来说,最难的莫过于贫穷。穷,让我们收敛了自己原本敢做的想象;穷,让我们不自觉地屏住了自己的呼吸,生怕别人嗅到,觉得恶心;穷,让我们稍微提高那么一丁点儿花销,便算是享受了;穷,让我们每天祈祷,祈祷上苍是有感情的,不要让亲朋受伤或得病,因为医院不是为我们开设的。至于医院的下一站,息园更不是为我们开设的。
当然了,穷也有穷的好处。穷,让我们可以真真切切看清这个社会,看清这个世界,看清全人类的嘴脸和本质;穷,让我们可以真真正正做潇洒的自己,不必隐瞒,不必藏着或掖着,生怕被别人知道了什么。更无惧自己被谁谁谁盯上了,百般提防,千万小心,背后是不是会突然出现某个人或某个体制,要取走我们的性命;穷,让我们可以怀着仿若神话一般的痴妄和希冀。莫要忘了,身处于世界的最底层,我们的上升空间才是最大的。
相比较他,我的家庭条件还算强点儿。但这东西谁又能说准呢,谁敢保证明天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身在远方打拼,家在心中翻腾,这种感觉除了酸楚,更兼悔恨,悔恨自己的无能,悔恨自己的无力。我想,现在的老韩正是此番心焦,此番心碎吧。
家,毕竟承载了太多太多,这正是外出打工之人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牵挂和顾念。
我燃起一根香烟,注意力已经从笔记本电脑上彻底脱离了,转向一瓶接一瓶地喝着酒,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的老韩身上。手机被他摔了又拾,看了又摔,那里面的通话也好,语音也好,图片也好,无一不是刺伤他心房的元凶,但他又对此无能为力,因为发给他这些东西的人,是他的至亲至爱。
作为一个男人,他既然能够讲出那一番悲痛万分、痛不欲生的话,足见他的缺失,他的乏力,他的苍凉,在他看来,唯有死才能得以解脱。
死,有时候比活着更容易。但老韩并没有选择死,而是选择将买来的啤酒全部喝掉,然后悄无声息地将屋子收拾干净,并将手机扔到离床足有五米开外的桌子上,倒头大睡,暂且借助香甜的酣睡躲避、淡忘愁与忧。
真的能躲掉吗?真的能淡忘吗?男人,为什么要时常体验生不如死的快感?且还要被折磨得一塌糊涂呢?
我看着他入睡,竟莫名其妙地疲倦了。索性,将刚刚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关掉,熄灯,也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