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瑞和杨霞都不是北京人，但大学毕业后都留在了北京，并且很快就站稳了脚跟。在双方父母的支持下，四年前在四环的边上买了一套小房子。同学聚会时，他们成了最受羡慕的对象。本来嘛，他们在大学时就是金童玉女，早早就私定了终身，谢绝了其他的追求者。两人性格属于互补型，苏瑞内向稳健，杨霞外向活跃。他们感情很好，结婚五年来，还保持着热恋时的状态，鱼水交融，恨不得分分秒秒在一起。为了分分秒秒在一起，杨霞选择了在苏瑞公司对面工作，上下班出双入对，即使分离，也只是一街之隔，须臾可及，甚至能感受得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
　　 苏瑞的图书出版公司在苏州街一个不显眼的角落。一幢古老的小楼房，一楼是卖假古董的，二楼是湘西人开的疑难杂症诊所，三楼才是苏瑞的公司办公室。
　　 五年间，苏瑞从一个小职员混到了公司副总经理，成为京城图书出版界的知名筹划人、出版商。杨霞在苏瑞公司对面的内蒙古土特产批发中心谋了一份工作，当会计。杨霞和苏瑞在大学的专业都是财务管理。杨霞对图书出版一点兴趣也没有，也不打算入行。她只对苏瑞一如既往地充满满腔热情和专注，保持一以贯之的感情热度，希望脱离庸俗的世俗的爱情婚姻惯性。的确，他们的爱情成了苏州街家庭道德建设的模范，如果不是苏瑞的坚决拒绝，电视台早就要将他们塑造成北京的典型。苏瑞向来是一个低调谦和的人。
　　 然而，感情再好的夫妻也有吵架的时候。只是结婚五年来，他们只吵过一次架。为了口罩。四年前，那时候他们刚结了婚，买了房，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有点小狼狈。
　　 那天傍晚，雾霾突然降临，且特别严重。杨霞反复叮嘱正在王府井大街办事的苏瑞，赶紧去百货大楼买两只最新款的口罩，然后到公司来接她回家。最新款的口罩才能把雾霾拒之嘴鼻之外。但是，当苏瑞赶到苏州街时，被杨霞当头棒喝了一顿。
　　 “你戴的根本就不是最新款的口罩！”杨霞把手机上的图片翻出来给苏瑞看。
　　 苏瑞从口袋里取出另一只口罩，“这只才是，给你的。我戴旧款的就成了。”
　　 杨霞很生气，“你为什么不给自己也买一只最新款的？”
　　 “太贵了，活生生贵了一倍，坑人坑得太离谱。”苏瑞争辩道。
　　 这一争辩，杨霞竟然发飙了，把“钱重要还是生命重要”这个古老的问题重新抛出来，逼苏瑞表态。苏瑞忍不住跟她吵了几句。因为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满大街的人戴的都不是最新款口罩，说明旧款口罩也未必没有作用。杨霞说，你从来就没有为自己着想过，不为你自己着想，也就是不为我着想——如果你死了，我怎么办？
　　 “最新款的也未必就比旧款的好……”苏瑞觉得是小题大做了。没那么严重。
　　 “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是因为你没有给自己买最好的口罩！”杨霞在苏州街街角压着声音说，“如果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所以，一只口罩事关我们两个人的生死。你还不承认错误？”
　　 苏瑞诚恳地认了错，表示从此以后不会重犯类似的错误，还请杨霞吃了一顿新疆烤羊排，杨霞这才罢休。
　　 从新疆羊肉店出来，杨霞恢复了她开朗阳光活泼的个性，猛夸新疆羊排好吃，“等到我们有钱了，天天吃新疆羊排。”
　　 苏瑞说：“不用等到有钱，现在我们就可以天天吃新疆羊排了。”
　　 杨霞说：“嗯，我算算，一顿羊排下来的钱可以买多少只新款口罩了？”
　　 杨霞把最新款的口罩给苏瑞戴上，自己戴老款的。苏瑞不从。杨霞说，你的命比我重要，为了天天能吃上新疆羊排，你必须戴最好的口罩。苏瑞只好戴上。两人亲热地手挽手消失在雾霾和人流中。
　　 这一天，苏瑞又要出差了。
　　 杨霞不喜欢丈夫出差，因为出差意味着离别，意味着孤独，意味着很多很多。但苏瑞还是经常要出差。好在他每次出差都是办完事马上回来跟她厮守，加倍地对她好。每次出差，杨霞都送苏瑞一程。不是开车，而是乘坐地铁。他们一直没有买车，北京太堵了，堵得烦，很多夫妻因此心情暴躁，在自家车里吵架，以至把车直接开到街道办，办离婚手续。他们在地铁里互相挤着，互相搀扶，互相抵御别人的侵扰，互相体会到对方的关爱，仿佛变成了一个人。苏瑞出差回来，杨霞总是转弯拐角地提醒他该请她去吃一顿新疆羊排了。
　　 然而，巧合的是，这天杨霞也要出差了。她说，这是昨天上午定下的事情。老板要在天津开一家分店，让杨霞先去那边跟加盟的店商谈，谈妥了，老板才过去签订合同。所谓谈合作，就是看看合作伙伴的财务状况。这是杨霞第一次出差，心里有点惶恐。苏瑞不断鼓励她，给她谈出门在外的注意事项，跟客商谈判的技巧，让她心里有底。好在，天津不远，当天去当天回来，连行李箱都不用带。
　　 昨天晚上，杨霞为苏瑞的出差精心准备了行装。皮箱里的物什，一件不多，一件不少，均恰到好处地安放着，像是外科医生的手术箱。出差目的地有什么情况，她事先都已经查询过，比如天气，昼夜温差，空气质量，空中飘散的是什么花粉，应该准备什么药，等等。第二天一早，只需提着皮箱就出门。而这一次，杨霞特别准备了一样东西，好对付明天的恶劣天气。天气预报说，明天以北京为中心的华北大部分地区有雾霾，且是一年来最为严重的。其实雾霾已经提前到来。昨日黄昏，雾霾已经降临北京。苏瑞出差的目的地杭州居然也有雾霾。为此，杨霞专程赶到王府井百货，买了两只最新款的口罩。这款口罩是前两天才上市的，听说有九层防护，层层过滤，不仅可以防雾霾，还能防生化武器袭击，戴上它，不仅可以防护，还可以呼吸到此地不应有的新鲜洁净空气，用广告上的话说：戴上它，犹如漫步那拉提。杨霞被“那拉提”一下子击中了。她无数次想象过那里的森林、草原、雪山和绵羊。尤其是一个人。杨霞精心挑选了两只一模一样的，橘黄色。这种颜色醒目，即使在黑暗和滚滚人流中也能辨认出来。关键是，杨霞一直喜欢橘黄色。她和苏瑞的底裤清一色是橘黄色，多年没变。
　　 他们戴上口罩，一早便出门了。照常在小区大门往右面一百米的桂林米粉店吃了早点，然后往前走了十几分钟，杨霞死活要给苏瑞拖皮箱，让他的力气用到其他地方。他们看着对方的新口罩，相视而笑。是眼睛在笑。他们隔着口罩接了一个吻，抬头惊叹今天的雾霾真大，灰蒙蒙的，能见度很低，几乎看不清大街对面的行人。他们互相搂着腰，生怕一松手便找不着对方。
　　 “昨晚我们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去买口罩是值得的。”杨霞说。
　　 苏瑞听不清楚杨霞说什么，但一如既往地点头。
　　 “你看他们，戴的是旧款口罩，雾霾长驱直入，进了他们的肺部，损坏他们的呼吸系统，吞噬他们年轻的生命……”杨霞说。
　　 苏瑞不住地点头。杨霞再次为他抹平口罩上的褶皱，弹去口罩上的沾附物，那样子恨不得为他全身都戴上防护罩。
　　 “除了吃饭，你一定要戴口罩，睡觉，聊天，上厕所都要戴着。吃饭也不要吃太长时间，其实吃的不是饭，是雾霾。”杨霞说。
　　 苏瑞似乎终于听明白了，地铁站也就到了。苏瑞要乘的是机场线。杨霞前往的是火车站，方向相反。先是杨霞，反复叮嘱着昨晚已经叮嘱过几次的注意事项。然后是苏瑞，再一次鼓励杨霞不要害怕，把第一次出差的任务圆满胜利完成。最后，互相检查了一遍对方的口罩是否戴严实了。他们依依不舍挥手作别。
　　 “记得我们回来吃新疆羊排。”杨霞看着苏瑞的背影喊。
　　 苏瑞没有回头，像一根针插进了密不透风的车厢里。
　　 杨霞在地铁站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直到第三趟车来了才挤进去。地铁一直往前呼啸。车厢里塞了满满的人。男男女女紧紧地挤在一起。杨霞的胸部贴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背上，被压得很紧。她自己都感觉到乳房快要被挤爆了，她有些生气，是为苏瑞。因为她认为被别的男人占了便宜。如果是平时，她的乳房肯定是贴着苏瑞的胸部，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但她无法挪动。陌生男人的背也像苏瑞的一样，很坚实，很温热。慢慢地，她竟然习惯了，就让乳房靠在陌生男人的背上吧。那样，其实也很安全。
　　 杨霞应该一直到火车总站。然后从那里赶往天津。她的高铁车票已经在网上订好了，并经过了苏瑞的核实验证，用身份证便可以取出来。但她到了积水潭站便下了车，走到对面去，乘坐反方向的地铁往回走。回到东直门，下了车，匆匆走出地铁站。
　　 外头的雾霾似乎更严重了。
　　 杨霞有些惶恐。好像第一次面对东直门。一切都很陌生。她举手本想调整一下口罩，却对自己抽了一记耳光。
　　 这记耳光下手有点重了。反正脸火辣辣的。她还想给自己一记耳光，但看到行人注意到她了，她才把手放下来，若无其事地挺了挺腰。举目张望，满大街的人都戴着口罩，但没有橘黄色的。她是独一无二的，在雾色里像一把火，像信号灯。在她心里，它什么都不像，只象征着爱情。
　　 她往东走。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什么。有点冷，她把围巾系得更紧，把手藏进了口袋里。只露出的眼睛跟别的眼睛不会有什么不同，它们不会出卖自己。
　　 杨霞一步三回头，既害怕又纠结。生怕苏瑞尾随而来，对她一声断喝，让她无地自容。
　　 她记得了那家小旅馆的位置。旁边有一家新疆特产店，她去过那里。店里的一个小姑娘是她的福建老乡，沙县的，很机灵，她说将来要嫁到新疆去，那边空气好，阳光好，一年到头都不用戴口罩。她最讨厌口罩了，把人闷死，在沙县乡下，只有农民下田给庄稼喷农药时才戴口罩。
　　 那是去年认识的那个老乡，不知道她还在不在那里上班。小旅馆就在店铺对面的白龙巷里。白底青字的招牌，名字很俗：五洲旅馆。杨霞对旅馆是有印象的，因为她父亲在沙县经营的旅馆名字也叫五洲旅馆。她多次让父亲把旅馆名字改得更有文化一点，但母亲说叫了十几年了，舍不得改了。
　　 只有杨霞自己知道要去五洲旅馆干什么。她第一次撒谎，欺骗了苏瑞。她能有什么出差机会？一个屁股大的特产店的会计，惨淡经营，到天津开什么分店？这明明是杨霞的谎言。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编这个谎言。其实没有必要。
　　 她已经纠结了三天了。因为他在五洲旅馆等了她三天。如果今天上午她还不出现，他将返回新疆了。
　　 他是新疆那拉提的一个牧民。杨霞是去年秋天在北京国际特产展览会上认识他的。当时，她被他高挑健壮的身材、浓密的眉毛、高耸的鼻梁、湛蓝的眼睛、红润的肌肤、洁白的牙齿吸引住了。他展销羊绒，与那些高谈阔论的商人相比，他显得害羞、笨拙、稚嫩，像一个初见世面的大孩子。杨霞观察他好一阵子了，展览会最后一天她才上前跟他攀谈。他不善言词，连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她喜欢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青草和羊绒的味道，感觉他的身上藏着一座大草原，蕴藏着无穷的新鲜空气和洁白的阳光。她放连珠炮一样问他关于新疆的一切。那拉提，她记住了这个拗口的名字。
　　 展览馆关门后，她请他去王府井吃她家乡的小吃。他无法拒绝。
　　 那天黄昏，正好有雾霾。杨霞从挎包里拿出一只口罩给他。那是她给苏瑞买的。小伙子推辞。杨霞说，没有口罩，你会中毒的。她意识到他可能从没有戴过口罩，像原始人从没有穿过裤子一样。踮起脚，硬是要给他戴上。他害羞，但不好再三推辞。她踮脚给他戴口罩的时候，胸脯已经碰到他胸膛了，嘴落到了他的肩头上。她意识到了，双腿有点发软，希望自己站立不稳，倒在他的怀里。但她很快便替他把口罩戴好，然后自己也戴上。两人相视一笑，似乎所有的隔阂都烟消云散。杨霞觉得戴上口罩的新疆人更加可爱，更加秀气。
　　 “这个口罩我送给你了，你把它戴回那拉提。”杨霞说。
　　 新疆小伙朝着她笑。虽然口罩遮掩了他的脸，但她仍能感觉得到他的幸福笑意。
　　 他们穿过王府井大街，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寻找美食。有时候，她有意无意偎依着他，他也有意无意地抓扶着她不被人流挤散。看上去，她比他年长，他只是一个弟弟般的孩子。但他结实得有点剽悍，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她。他们来到一家沙县小吃店，吃了两笼豆沙包。主要是新疆小伙吃。他边吃边赞叹，发誓要让杨霞吃到最好的新疆羊排。
　　 从王府井回来，一路上，她已经清醒过来了，很为自己的精神出轨行为感到羞愧，不断地打自己的耳光，掐自己的大腿。当她回到家里，苏瑞正在做饭，等她。
　　 “新款口罩买回来了吗？”苏瑞问。也不是故意的，是顺口问了一下。
　　 杨霞脸上正戴着呢。橘黄色的，新款。
　　 杨霞愣了下，赶紧把口罩摘下来。
　　 “买了……”她轻描淡写地答道。
　　 但另一只送给新疆小伙了。她忘记补买了。
　　 第二天出门，苏瑞也没有问她新款口罩的事，因为第二天一早雾霾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北京的空气变得像那拉提一样洁净、透明。
　　 但杨霞决心不再回想这件事。她要彻底忘记新疆小伙。一个月后，她手机收到了一条微信，是新疆小伙发来的。他叫达昌。他给她发来了那拉提草原和洁白的羊群，还有他的照片——戴着橘黄色的口罩，迎风站立在葡萄架下。“隔着千山想念你，戴着口罩眺望你。”达昌说，“自从你给我戴上口罩，我几乎就没有摘下过，吃饭时也不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