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
　　 他很喜欢百合。那种洁白、细腻、清芬，在夜晚轻轻打开的花朵。他最初送她的也是百合，只用了五毛钱。
　　 那天真热，他一直拉着她的手，他们从浦东坐渡轮来到喧嚷的外滩。在一个窄小的花铺内，他一眼便看见挂在铺子里的那些鲜花手串，白色的百合花，被红色的丝线串着，半开半闭或盛放到极致。
　　 于是，他过去买了一串百合花，而后托起她的手，戴在她的腕上。当时，他记得她脸上的微笑，记得她的手腕配着这花串，显得晶莹剔透。十几朵百合，只有一天的花期，到晚上，它们会死去。
　　 现在想起，他第一次送她一天花期的百合花串，是否也在暗示着他们的爱情也会那样短暂呢？
　　
　　 【半个月前】
　　 他和她已经很多天没有联系。只隔着一条黄浦江，抵达的交通工具无处不在，渡轮、公交车、的士，无论选择哪一种，不过是几十分钟的车程，可是，他们都到了不愿选择的地步。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彼此却不曾打一个。
　　 忽然之间，彼此就要存心在对方心消失似的。这是他不想要的结局，也是他与她刚开始恋爱就料到的结局。
　　 当一段感情还没有结束，可是，它的不结束比结束更让人难过，就像是一个在病床上躺着了几个年头的植物人，有生命，无知觉，没有希望没有梦，甚至连悲伤也没了。
　　 这样的感觉，梦魇一般纠缠着他，让他心情郁闷，无法做什么事情。曾一度，他怀疑自己得了抑郁症，却南方医院看病的时候，他穿一件灰格子的棉布衬衣，磨旧的牛仔裤，球鞋，眼神黯淡，面色无华，一副病态。
　　 晚上，他睡不着觉，一个人在浦东大道上闲逛，大脑一片空白。有时，他拼命去人多的地方，他想，或许只是怕一个人独处吧？如果始终不曾爱过倒好了，自己就自己吧，总能维持心态的正常运转。
　　 可是，他已经习惯了对一个叫百合的女子付诸于爱，并被她爱。曾经有过的两个人相互的依赖，让他已不习惯于一个人躺在床上睡星星。
　　
　　 【两个月前】
　　 已经凌晨两点，他依然在网上与人打牌。连输500分之后，他气躁地关掉电脑，起身，去浴室洗了脸回来，百合一个人躺在床的一侧，穿着有小动物图案的大红睡衣，长发散乱地洒在枕上，脸颊有些微红，眉头轻轻皱着，不知在做什么梦。
　　 他走过去，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她。不知为什么，那一刻，他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篇小说，一个男子为了留下心爱的女子，割下了她的头。他再看她，她的这张脸，这张美到极致的脸，曾经让他眩惑，让他不信她真的属于他。
　　 是的，也许她一直都不曾属于过他。她与他是两个个体，连着那躺在床上的姿势，一如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他看着她的脸，足足半个小时，没有惊动她，他上了床的另一侧，关掉灯，睁着眼。黑暗中，他与她保持着半只臂膀的距离。他听见她轻微的梦呓声，却不知道她在梦里看见了什么。
　　 他们依然每天住在一起，只是很久没有做爱了，他不知道，激情这个字眼的期限到底是多少？
　　
　　 【三个半月前】
　　 他在浦东张杨路的公寓，只有一室一厅一厨一卫。木地板擦得非常干净，室内除了一张大床外，还有一台电脑，一个CD架。窗台上，养着一小盆的百合花，在夜晚的时候，百合花会一朵朵地打开，散发着浓郁的香味。他问她，你不嫌弃吗？她说，两个人完全可以住，只是有点窄。
　　 自从和百合同居后，他不再像以前，整晚整晚地泡在酒吧，又或许整夜整夜地泡在网上，他喜欢与她在床上温存，他对这种气息无比依恋。
　　 他在旅行社做导游，线路主要是浦东的一日游，从滨江大道到杨浦大桥，中间包括有名的东方明珠塔与金茂大厦。不是每天都上班，有时候，可能会起早贪黑，没有休息日；没团时，则可几天几天地在家睡大觉。
　　 他来上海三年，漫长的时光一直无法打消他作为一个异乡打工者的惶恐不安。百合是上海本土人，父母家在九江路，她则在浦东的一家大卖场做管理工作。总店在南京路，因此，百合尽管在浦东工作，有时，也会渡轮过黄浦江，去总店开会。
　　 中午，他刚领了团队进东方明珠塔的旋转餐厅，就接到百合的电话。百合说：“晚上不过来了，我妈过生日。”
　　 他马上要求一起去给老人祝寿，被百合一口拒绝了。百合说：“还是回头再说吧，我妈过生日，见到你，她会很生气的。”
　　 他没有说什么，他又能说什么呢？对于一个没有稳定工作，没有上海户口的外地打工者而言，也许娶百合本身就是痴心妄想吧？
　　 从四月再到四月，和百合在一起整整两年，可是，这种遥遥无期的等待终于把所有的激情都磨淡了。
　　 有时，他感觉与百合更像是一对情人，甚至于一个睡友。在一起时，除了吃饭、睡觉，他们似乎没有太多的话题沟涌。百合看电视，他则在网上打牌。到点了，有时百合先睡，他依然泡在网上；有时，两个人同时睡，他没有很强的生理欲望，却又像夫妻间例行公事。
　　
　　 【五个半月前】
　　 这是他们认识以来，吵得最历害的一次。在金茂大厦旁的意大利餐馆内。
　　 本来，她过生日，他是想让她高兴的，刚巧那天没接团，早早就打电话让她下了班后直接来共进午餐。
　　 比萨还没上来，百合的手机忽然响了，她看了看号码没接。她这个小动作，让他有些起疑，于是，他把她的手机拿过去，这时，刚巧发过来一条短信，上面写着：百合，你在哪里？祝你生日快乐。想念你！杨郁。
　　 他问百合：“杨郁是谁？”
　　 百合含糊其辞道：“同事。”
　　 “同事？”他不信。
　　 杨郁的确是百合的同事，一直是事业上非常好的合作伙伴。怎么说呢？杨郁对百合有意，给百合表白过，百合告诉他自己已有男友，杨郁却不想放弃。
　　 一年半了，百合一直没有对他提过杨郁，是怕他误解，有时又想，何必把不相干的人搅进来呢？尽管如此，杨郁说只要她一天不结婚，他都有追求的树权利。
　　 百合解释：“真是同事。”
　　 他只是问她：“我什么时候能去见你的父母。”
　　 百合说：“现在还不知道，我同他们说起过你，可是他们不同意。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服他们。”
　　 他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你是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吧？候补都选好了。”他的话让她闷了很久的心事终于爆发，她突然有点无奈地说：“你这个样子，我怎么给我家人说？工作那么不稳定、休假那么不正常、户口不在这里、又没钱，你哪点可以让我家人放心呢……”
　　 百合的话没说完，他已怒气冲冲地说：“早知道了，你讨厌我，你后悔和我在一起了，那么我们干脆分开算了！”说完，他把她的手机重重地丢在桌上，转身走了。
　　 这天是百合的生日，她根本不会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原想，是准备与他好好庆祝的。他走之后，百合一个人傻傻地坐在那里，很久很久，才买单离去。
　　 傍晚的时候，杨郁约百合一起去东昌路的三木餐厅共进晚餐，百合没有拒绝。百合坐在副驾驶上心事重重，车内放着低缓的爵士乐，在车流拥挤的街道上，似乎他们与车都在朝着过去的时光开过。车窗外或缓慢或急驰而去的人流、车流都披上了金色的光，像逝水流年的老照片。
　　 三木餐厅内大多是日本人，店内非常日式的气息。拉门、灯光、各种美味寿司、清酒，非常小资情调。可是，不知为什么，百合与杨郁一起吃寿司的时候，总有些心神不属。她在想，她果是与他一起来，如果是他邀请自己，自己的内心或者是欢喜的？
　　 这晚，百合喝多了，很晚回来。在他的公寓前，她拍打房门，忘记带钥匙，隔了两分钟，门开了，他见到她后，两个对视了一眼，然后紧紧抱住彼此。她在他的怀里委屈地哭。
　　 晚上，他们做爱。似乎白日的隔阂凭空消失了，但他心里明白，这种平静只是一个假象，是经不起半点波折的，甚至是危机四伏的。本质的问题无法解决，新的矛盾就随时可能爆发。
　　 生日的争吵之后，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以前的那种默契，仿佛变得生疏起来，又似乎都在有意地逃避彼此之间最关键最急于解决的问题——从地下情人走向正常的恋爱情侣。
　　
　　 【十二个月之前】
　　 他睡觉到中午。醒来时，看见厚实的绿丝绒窗帘的缝隙间，透过的阳光已刺人眼目。伸出一只胳膊，发现床的另一边空空如也，百合早去上班了，他爬了起来。
　　 起床后，照例是蹲二十分钟的马桶。他在蹲马桶时做的事情通常是阅读。他曾经对百合说过，如果一本能让他看足二十分钟的杂志就还不算垃圾。但往往，他都只读几分钟就扔在了一旁，开始想一些他和百合在一起的细节。
　　 百合最近瘦多了，自从她与父母提到同他的事情后，心情就一直阴晴不定。他曾经在床上安慰她：“别急，你也不要和他们吵，我们慢慢说服他们。老人年龄大了，思想一时想不通，等他们知道我是真心爱你时，会同意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他说这些话时，百合已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的怀里，低低喃喃地说：“我好想结婚。”
　　
　　 【十五个月前】
　　 她到家时，他还没有回来。今天他接团，不知晚上几点能归。每逢他接团，回来的时间就无法确定。他要等客人的晚餐上好，确定无事，然后请他们依次签上意见或建议后，才可离开。
　　 百合今天身上来经，工作了一天，非常的疲倦。可是想到他回来必定也是累了的，于是去楼下的饭店为他买好现成的炒菜。
　　 晚上，八点半钟，他才回来。吃饭时，他说：“等我回来煮就好，干嘛要去买饭啊？”
　　 “还不是怕你累。”她翘着嘴：“怎么，不领情？”
　　 他只笑不语，给她夹营养丰富的菜。
　　 晚上，百合先上床。他在卫生间剃须、洗脸、洗手，清洗干净了，走到床边，先俯身亲吻她，然后探手到被子里，去解她的睡衣。
　　 她一边被她吻得意乱情迷，一边理智地推开他的手说：“今天不行，倒霉了。”他停住，有点扫兴地问：“还等几天？”
　　 “再等三天。”她苦笑着摇摇头。
　　 “唉，要当三天和尚了。”他长叹一声，仰身摔到床上，样子满是痛苦。她被他的样子逗笑，一面伸手过来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柔声说：“来，我抱你睡觉。”
　　 他立刻孩子似地钻进被窝，头埋在她的胸前，亲吻她。她揽住他，抚摸着他细碎的头发，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男人在夜晚是脆弱的。百合与他在一起时，才知道，男人其实在某些方面到老都不会长大。
　　 她轻轻拍着他的头，直到他在自己的怀里缓缓睡去。她看着他入睡，内心有那么一丝伤感。两个人在一起了，是该高兴的事情。可不知为何，总是有那么一点失落存在。
　　 想想刚见面时，只有对彼此的好感，那时激情胜于理智，每天只是想见到对方，只要与对方能在一起就会满心欢喜。那时，每天睁眼闭眼想的全是他，梦里见到的依然是他……那些充满激情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而今，他们有时会争吵、会生气，却也是很快就会和好。对方的缺点一个个出现，又被一个个接受。可是内心开始出现疑问，如果家里人不同意他们结婚，她还会不会与他在一起？每每想到这个问题，她便不再那么坚定，正因为不坚定，她会对他产生愧疚之意。仿佛想一想都是犯罪的。
　　 窗外，雨下午很大，空气中带着些许湿润，她与心爱的男人睡在一起，没有未来，只有此刻的相爱。
　　
　　 【十八个月前】
　　 超初，她与他还去各大餐厅吃饭。从张杨路的玲珑休闲餐厅一路海吃过去，一个月的时间，哪家店搞活动，哪家店打折优惠，哪家有歌舞表演，他们都是一清二楚。
　　 男人与女人最初的恋爱无非如此。去环境最好的餐厅吃饭，看电影，彼此的喜欢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积压起来的，一如生活。
　　 在浦东电影院内，他与百合坐在电影院的软椅内深深亲吻，那姿势好像总吻不够。出了电影院，在街头，百合忽然对他说：“你敢在大街上吻我么？”
　　 没等百合话音落，他揽住她，吻上她柔软的唇。“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吗？”他停下来，问她。
　　 “会的，我会永远永远爱着你，生生世世和你在一起。”她痴痴的回答，神情专一。
　　 “真的不离不弃？”他一本正经地问。
　　 “我只怕你有一天会不要我，会厌倦我。”她脸上掠过一丝落寞。
　　 “傻丫头，我敢吗？”他更深地吻住她。
　　 后来，他们就不去那些花钱的地方了。爱情终于落到了实处，自从去了他的公寓，他们约会的大半数时间就只是在床上。
　　
　　 【二十三个月前】
　　 自从在网上遇见百合后，他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会在过了午夜依然挂在网上。在网上恋爱，有无尽的幻想之余，又能直指一个人最隐蔽的内心，那种感觉，是让人着魔的。
　　 他一直不知道百合的样子，也从未给百合发过自己的任何照片，但显然，他们在网上聊得很和谐。相同的单身，相同的寂寞，让他们肯把对方当成知己，倾诉生活中的烦恼与不安。
　　 晚上，他如约上网，找开QQ一直等她上线。在她灰色的头像突然亮着浮出来时，他的心也随之激荡起来。
　　 他敲字很快：今天带团时见到一个女孩，以为是你。不过，你在我心里就是那个样子的。那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没打字过来。他的心似有一只兔子在跳。不，是几只。
　　 他等着她敲字过来。半天，他的电话突然响起，接通后，一个清脆甜美的女声，爽朗地说：“我们见面吧！”
　　 刚在网上认识的时候，他就给她打过电话，但没想到，她会在隔了一个月之后，突然打过来。她的声音在电话里温暖如春，隐含着他所有的希望。
　　 他们见面了，在一个四月的下午。在浦东的世纪公园。
　　 他与她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