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的时候我时常会梦见一双魔术手套，灰色的，我梦到我一年四季都戴着它从人群中走过。路过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可是我哪里管得了这些，我成天只顾着从房子里往外跑，漫天雪地地去追它，生怕那双灰色的魔术手套越跑越远。
　　 长大以后我再也没有梦见过什么魔术手套，因为我房子的角角落落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手套，基本都是真皮的，我每天晚上睡觉都戴着它，每天晚上换一双，却从来不戴着出门。
　　 皮子贴近皮肤的感觉有点奇妙，连同它的味道一样，比毛线织就的魔术手套更有质感。很久之后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我是喜欢手套还是喜欢皮子，也或者，我是喜欢用皮子做成的手套。而那些曾经用毛线织成的魔术手套，从此消失在了我的生活。
　　 不过有一点我很肯定，无论时光如何流转，也无论我身处何地，正在经历什么，那漫天的手套从来都不会变。它们就像年轮一样生长在我的心里，在我的内心深处翻腾。
　　
　　 2
　　 就在那时我知道，真正的冷不在身上，在心里。身上的冷可以用衣物和暖气遮盖，而心却冷冰冰地暴露在外面。没有人会在乎这些，那些曾经在乎过的人，最后都变成过客。
　　 一九九七年冬天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我记得很清楚，那年我刚刚考上高中。就是那一天。那一天我破天荒地起床特别早，从床上一爬起来把衣服胡乱地往身上一挂就往外跑。脸也没来得及洗鞋子也顾不得穿我就急匆匆地往外跑。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也没有这样不顾一切地做过一件事情。我那时就感觉到了冷，因为那一天雪下得很大。因为我回来的时候哭了。因为后来我数了一天也没能数得清从天上飘下来的那些雪花。因为冷，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是打哆嗦。
　　 我后来才知道，其实冷不冷和下雪不下雪并没有多大关系，可是年幼的时候我却固执地认为，这其中一定有必然的联系。就好像我觉得有一双手套就是大富豪一样。
　　 他们说家境殷实的人长大以后心理素质会比较好，可是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不要脸罢了。不知羞耻的人心理素质一般都很好。而且当时我只是想知道，家境殷实的人他们会不会冷，因为他们心理素质好不好和我并没有多大关系，而他们冷不冷却能带给我温暖。我只关心冬天的时候他们家有没有炉子，他们会不会冷，我对其他的事情都不关心。
　　 心理素质是什么东西，我没有见过，我妈妈和爸爸也没有见过。
　　 我那模糊的眼睛已经被冻出了冰花。我只记得那一天该死的冷风不停地往我的衣服里身体里钻。可是我并没有花费任何功夫去想这些事情。因为我只想出去。我只想到公共汽车站去。抓紧时间。无论是那一天还是那一年，我想，那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对我来说。因为当我最后回到家的时候才发现，我没有穿鞋。不仅如此，我也没有戴手套，我的手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事实上在我小的时候，我的手脚经常都不是我自己的，因为我没有手套。
　　 可是这时我母亲偏偏叫住了我。那时我看见母亲正在做早饭。她就坐在离锅台不远的地方，猫着腰、驼着背，拉着风箱一前一后的，她那个样子做饭已经快要一辈子了。不，不是一辈子。我记得我好像活了几百年她都那样。一下一下一下一下那么拼命那么认真地拉着那么破旧的风箱，不知道要从里面得到些什么，也不知道究竟能得到些什么。她常常一边拼命地将右手一来一回地运动，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歪着头对我说，鲲鹏，这么早你干什么去？我妈说话的表情是真奇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起得这么早。奇怪了，难道我就不能早点起床吗？虽然我有睡懒觉的习惯，一睡就是好多年，不吃饭也不上厕所，可是我为什么就不能起床早一点呢，奇怪了。我没有告诉我妈我去外面找手套的事，也懒得和她周旋，所以我没好气地对我妈说，妈你别管我，我要出去。
　　 妈你别管我，我要出去，我就是要出去。你看你看，漫天的手套开始飞起来了，却没人理会。
　　 听到这话时妈就不说话了。妈就是这样惯着我，以至我对她老人家说话没大没小她也并不介意。妈没有阻止我，我知道这件事情不会发生。在我妈跟前，我非常清楚会发生什么事情不会发生什么事情。还有，我之所以那样对我妈说话，可能是因为我本来心情就不太好的缘故。可是妈她怎么会看得出来呢？她怎么能看得出来我的眼前漫天的手套在手舞足蹈，她甚至都不知道我床单上的马迹是什么东西。妈那天居然还问我那是什么东西怎么会那么脏。怎么会那么脏？我那时并不知道自己是想笑还是想哭，可是我没有笑也没有哭，我哭笑不得。
　　 于是我看到漫天的手套都冲着我笑，可是我却拿它们毫无办法。
　　 我只是觉得冷，觉得冷的时候我就打哆嗦。我妈说你怎么无缘无故就打哆嗦，村里人告诉我妈是我心理素质不好，我妈反问心理素质是什么的时候我又看到漫天的手套从眼前飘过去了，我一个也没有逮到，我知道我从来都抓不到任何手套，在梦里也没有。我告诉我妈我喜欢打哆嗦怎么了？说完那句话后我连头也没回连母亲都懒得看一眼就跑出去了。
　　 我一出门就看到漫天的手套张牙舞爪满脸狰狞。
　　 事实上很多年过去了，我经常对自己的一些言语耿耿于怀，但是我就是狗改不了吃屎，狗怎么能不吃屎？就好像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一到冬天我为什么总是会无缘无故地从老房子里跑出去，然后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没有穿鞋。
　　 我妈说你傻啊，外面比屋里冷，可是在我看来冷不冷和季节并没有关系。
　　 也许那一天我并不应该出去。不然后来我也不会后悔。我知道我不应该后悔。我也不能后悔。可是那一天我真的后悔了。因为我在回家的路上一直不停地流泪，我哭了。长这么大第一次哭得那样伤心。于是就一直不停地把地上的落雪揉成团吃掉又揉成团吃掉。一直感觉不到其实自己已经把衣服脱了，赤身裸体地在路上行走。脚下的雪也融化了，都变成了水。可是我竟然不知道这些。
　　 从小我就经常赤身裸体地暴露在别人面前，却从无感知。
　　 我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当我觉得冷的时候都是很久以后的事，很久以后当我明白过来，时间已过去了许多年。而在这整个过程中，我经常会看到天空飘满了各种各样的手套。
　　 我就是这么傻这么傻。要不然我不会在那么冷的天还不顾一切地往外跑，要不然我也不会感冒，更不会把我爸辛辛苦苦拉了一架子车白菜走了十几里路到县城里卖了一天的白菜才卖的那几块钱全都给用来买了药。
　　 我记得很清楚，爸卖菜的前一天下午妈和爸在地里整整削了五个小时的白菜。五个小时。这数字对我可能有些沉重。可是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可是他们就是不习惯也没有办法。我知道这是生活。他们的生活就是这些。
　　 那天下午天气预报说温度最高只有零下五度，因为过了不到几天就是三九。三九天冻破砖头的事我只是听过但没有见过，可是我就亲眼见村子里的一个人在三九天被冻死的。被活活地给冻死了。后来也没有人埋。他就那样静静地一个人躺在雪地里躺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没人管这些。谁会搭理这些。这种事情我也不想多提了。只是那时候我还在学校上课。可是我当然知道这些。因为我回去的时候连门都进不了。冷死了。可是我还是会习惯。因为每一次都是这样。
　　 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我知道那时候天还没有亮，它还来不及亮，因为鸡还没有打鸣。鸡不打鸣就不允许它亮。那时候我只看见窗子外面还是黑漆漆一片，模糊中隐约摆动着手套的影子。我唯一看得最清楚的就是挂在天边的那颗星星。它在天黑的时候最早出现，又在天快要亮的时候最晚消失。于是我就转过身去对正在穿衣服的父亲说，爸我不去了，我不和你一起卖菜去了，我明天还要上学。
　　 爸说，明天不是星期天吗？
　　 我说爸，星期天我也不和你一起卖菜去。
　　 其实我在心里想，就算把白菜全都卖光了又能怎么样，又买不上一双手套。
　　 父亲卖菜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病得不省人事。我当然不知道父亲是怎样拉着那满满一车子的白菜去和回来的。我知道肯定是不会好受。但我没有见过。所以我并没有感觉到父亲有多么辛苦。我对很多东西都深有同感却无法体会。我没有办法体会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体里的事。那时候我只能感觉到自己的痛苦。我觉得自己的痛苦比天还大比夜色还深。因此小的时候我常常伤心欲绝。我只是朦胧地看见父亲坐在炕栏边看着我。我看见他没有生气，他从来就不生他儿子的气。我这可怜的好父亲。他这可笑的好儿子。
　　 那时他儿子就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地，原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呢，没想到最后越活越来劲。那时他的儿子并没有一点点幸福的感觉，因为幸福离得太近所以就很自然地被忽略了。而且那天早上刚刚发生了一件事情。一件不应该发生却在他身上发生了的事情。这件事情让他儿子很是难过，后来足足委靡了几个年头。可是却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为那是他自己的事情他觉得。
　　 后来等到雪快要停的时候我才鼓起勇气对我爸说，爸，我要一双手套。
　　 可是爸说，鹏，今年白菜才卖二分钱一斤。
　　 我告诉父亲说我不管，我就是要一双手套。
　　 爸爸看了我一眼，一句话没说，背着手出门去了。
　　 后来就在白菜两分钱一斤也没人要的情况下过年了。过年的事情我没有心思去提。因为家里两亩多地的白菜直到后来全部卖完了，包括那些被老鼠和兔子吃得不像样子的也削了出来，包括那些留下来自己过年吃的全部都统统卖完了，也不过才卖了人五百块钱而已。五百块钱那时我听起来还觉得挺多。也许是过年时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多钱的缘故。可是其间又来了几个要账的，他们就是坐在家里不走，怎么哄骗都没有办法，谁也没有办法赶他们走。欠人的钱总是要还的，这是真理，关于真理的事情我还是懂的。所以后来我也没让爸妈给我买什么新衣服。所以后来我很害怕和讨厌过年。所以我也害怕冬天。就像我后来害怕狗叫和手套同时出现一样。
　　 为什么每次过年都是冬天？为什么我的身体总是这么冷？为什么我的眼前总是飘满手套？
　　 记得那一年冬天我过得很不是滋味。我这个一直以来都很喜欢学习的人在那个冬天居然对书本上的东西感到无比厌烦。我甚至有一种想把书本全部撕掉然后自己走开的意思。我甚至想过要自杀。可是后来我明白了。是我自己让我自己明白过来的。走了就走了吧。像她这种女孩，像她这种只喜欢别人送她一双真皮手套的女孩。她真可怜。她太可怜了。一个人居然用一双破手套就可以让一个人改变。他一定觉得自己特别伟大。他也一定特别自豪。
　　 呵呵！她真可怜！我也挺可怜。可是我是正确的。
　　 那一年冬天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很冷。母亲说那是有史以来她见到的最冷的一年。母亲还说她看见墙角的那堆烂石头块有几块都被冻烂了。那时我就问母亲，我说妈，那个在三九天里被冻死的人他没有戴手套吗？戴着手套就不会冷了吧？母亲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笑了笑说，没戴，没戴，他家那么穷，比我们家还要穷，哪里来的钱去买手套。
　　 于是我就对妈说，妈你看我的手都流血了，说的同时我就把自己流着血的手伸向了母亲。我那时的手并没有完全地伸出去，因为我已经不记得那是否还能算是一双手，它已经被冻得像是一个胡萝卜了。我更不知道的是这双手伸出去以后到底还有没有用。我伸手的意思是妈能给我买一双手套吗？别人一到冬天都有手套可以戴为什么我没有，可是因为家里穷，每次我做这种事情的时候我妈就当没看见，时间一久，我们的对话就成了陈设。
　　 我说，妈，我要一双手套。
　　 我妈看了我一眼，无奈地转过身子，又开始拉风箱去了。奇怪又不是做饭的时间，我妈却总是拉风箱。
　　 从那时起我开始知道，我妈越是不给我买手套，我的眼前手套就越多。
　　 也就是从那一年冬天开始我喜欢上了沉默。你看见我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默默地走在大路上，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操场的一个死角发呆，一个人追着漫天的手套在冰天雪地里奔跑。
　　 我喜欢这种感觉。独处的时候让我觉得很安全，就仿佛是那里有温暖。
　　
　　 3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经历了无数次手套革命，却没有一次能够成功。后来我发现空中的手套越来越少，房子里的手套却越来越多。因为每次当我抬起头看着天空的时候，那里只是冰天雪地却没有手套，我想手套大概都去做梦了吧，他们躺在我的衣柜里和我一样整天做着可笑的白日梦。因为我经常从深夜中惊醒，梦到漫天的手套在空中飘摇。
　　 单位里有一只狗，他每天都在叫，一直不停地叫，遇见陌生人他就叫。遇见熟人他有时居然也叫。我想人有时都是会认错人的，何况是一条狗。可是他就是没完没了。似乎那是他的一项重要的工作。呵呵，真是可笑。可是我们大家都喜欢这可爱的畜生，也许我原本不应该叫他畜生，因为我称它为他。可是有时它真的很讨厌。而且它还长了一身的毛。而且当你经过他的时候他明明知道你不喜欢他他还要往你身上扑。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要那样叫他，这就说明我还是把他当成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