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杜店公交(小说)
龙潭河的水静静地流淌着,流过万佛湖沿岸这个叫杜店的小乡镇。灵台山顶,一只雏鹰跟着老鹰在盘旋着,努力适应着这物竞天择的大自然。山下的那个带着草帽的老农,坚持着传统的精耕细作。舒庐干渠上的杜店渡槽上,一个拄着木质的拐杖的老妪携着孙儿走过。鹅卵石所铺垫杜店老街印满了岁月的辙痕,老街的两边却是盖满了二层小楼。杜店新街上,粮站、服装厂、商店、发廊吸引着来往的人群。杜店街道南边,是杜店中学,是个初中。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从来没有忽略过对教育的投入,杜店中学的省级重点高中的升学率在全县都数一数二。再往南边走,就能听到机械作业的声音,环万佛湖扶贫公路正在紧锣密鼓地修建着。
那携孙儿的老妪走进粮站,从怀里掏出一个破旧的小包,仔细看原来是填满东西的袜子。老妪打开袜子,里面还是袜子,不知打开了多少层袜子,终于掏出了里面的几个硬币。老妪数了五个硬币,握着紧紧地交给了店主:“拿一把挂面。”
“老板,打五斤麻油!”一个打扮略显时髦的中年女子提着油壶,走进店里,“有支付宝吗?”“有!”老板一指墙上贴的二维码贴纸。
今年我刚从中医学院毕业,筹备着在杜店开一个中医养生馆,我十分看好这片正在加速现代化的故土,所以我决定回乡创业。所谓万事开头难,前期筹备自然少不了往返县城的奔波之劳。虽然我没有车,但是杜店街上的公交车还是非常方便的,一块钱就可以到县城。
杜店公交站在杜店街北边,车站内有供乘客等车的遮阳棚。杜店的乡下都盖起了二层小楼,但是住的人并不多。青壮年都进城打工了,留在杜店的都是老人、孩子和陪读的主妇。我这个极速“奔三”的年轻人在这等车,显得与环境格格不入。
“你们都把队排好!”司机办公室里走出一个中年大叔,只见他一手掐着腰,另一只手夹着香烟,指着人群大喊。那中年男人穿着浅蓝色的工作服,在夏日阳光的沐浴下,全身透着油腻和乌黑。他天灵宽大,眼珠透着凶光,即使算不上是凶神恶煞,至少也算是不怒自威。
等公交的乘客们排好了队,那中年男人不紧不慢地抽着香烟。
“快点啊!”一个瘦精的老头似乎有点不耐烦了,朝中年男人大喊着,“那么大点烟屁股有什么好吃的?”
“我这是烟头!”中年男人道,“急什么,还没到发车时间。”
老头道:“‘烟屁股’和‘烟头’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头’和‘屁股’能一样吗?”中年男人把烟屁股朝地下一扔,随脚踩灭。
我不抽烟,并且从初中一直到大学毕业,我当10年的劳动委员,有一种必须把垃圾扔进垃圾桶里的强迫症。如果在班上看到同学这样子,无论是谁,我都不会给他好脸色。但是面对他这种行为,我并没有勇气制止,只对他撇了一眼。顺便注意了他胸前挂着的铭牌——程大春,像是坊间小说家杜撰出来的农汉名字,但是这的的确确是真人真名。
老程抽完烟,走到驾驶室门前,打开车门,那肥胖的身躯艰难地爬了进去。“你们排好队,上车不要挤,一切以安全为主!”老程打开了公交车的前门,我们依次走进去。
杜店虽然不大,但是杜店人对公交车的需求还是比较大的,在这杜店底站就已经座无空席了。
因为我排在前面,所以获得了座位,车上的大多都是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很多年纪比较大的人都站着。我从小就接受着“尊老爱幼”的教育,老年人都站在我的周围,而我却坐着,虽然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是要给这些老人让座,的确很让人为难。在城里坐公交,遇到老年人,我会毫不忧虑的让座。但是这辆车上,全是老年人,如果让坐,让给谁呢?并且我是要在县城下车的,如果让座,我得站一个多小时。
之前在杜店的公交车上,我也会为老年人让座的。那时候我家住在合肥,我在城里读中学,作为国家贫困县的舒城刚通上公交车,地处大别山丘陵地区的杜店竟然也有了公交路线。偶尔回一次老家,坐在老家的公交车上,自然是欣喜无限,心里由衷为家乡的发展感到自豪。那时候我信心与干劲十足,感觉全面小康,和谐社会,社会主义现代化,伟大的中国梦就要实现了。那时候虽然车上的老人也很多,虽然也很累,但是我坚持为老人让座,为和谐社会的建成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但是到后来,我发现自己的力量实在太单一,而且为老人让座后,有时候可能连一句“谢谢”也得不到,渐渐地我不再为老人们让座。自己在为“和谐社会”而努力的时候,那些老人的头脑里可能还没有“和谐社会”的概念。
老程在车厢里维护着秩序,指着公交车后面的台阶,对车里那个年纪较大,腿脚不好的老人说:“那个老人家,你做到那里去。”
那腿脚不便的老人道:“地下脏啊!”
老程道:“脏重要还是人重要?你不坐下来我不敢开车子啊!”
老程可能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没有要求我让座。但是我的行为多少令他有些不满,他朝我看时,不由地摇起了头。
公交车行使了十几分钟,一个抱着孩子的老太太上了车。老程稳稳地停住车,不住地喊道:“哪个给抱侠子的让一下,哪个给抱侠子的让一下……”
老程喊话时头都没有回,但是我知道他是在朝我喊的。坐在座位上的,只有我是年轻人。我自然是给那个抱孩子的老人让了坐,其实老程不喊,我也会这么做的。因为我认为给抱孩子的人让座,比给老人让座的意义更大,毕竟他们是两个人,对座位的需求比老人大。并且将来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建成,需要祖国的这些花朵去完成。
“谢谢,谢谢!”驾驶室里又传来老程的那洪亮的嗓音,他还是没有回头,但是我知道,他透过车内的倒视镜在看着我。
车子继续行使着,路边的一个老人朝车子招手,虽然没有站牌,但是老程还是停了车。那老人爬上了车,找了块空处,就地坐下。
“投币啊!”
“我有红本子(老年证),不要钱。”
“那你要拿出来亮一下,车上有摄像头,这是公司的规定。”
那老人朝摄像头亮了一下自己的老年证。
我站在老程的旁边,忍不住打趣道:“公交车只有在站牌才能停车,这也是规定啊!”
老程扭过头,朝我瞪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师父,下车!”车厢里发出一声叫喊。
老程一踩刹车,车厢里的人忍不住惯性的冲击,发生了一阵倾斜。
“怎么不早点说啊!”老程开了车门,那个到达目的地的乘客下了车。“大家需要下车的提前打招呼,有的站牌没有人的,我就不停了,省得耽误大家的时间。”
到了县城,我下了车。虽然老程瞪了我一眼,但是我并没有忌恨什么。相反,我对这个说话大声,脾气不好,乱扔烟头的中年大叔有了好感。坐过无数次的公交车,在公交车上遇到过无数司机,能给我留下印象的,也只有老程了。
这几年舒城县发展的很快,县城的变化自然是日新月异,街道变宽了,楼房变高了,豪车变多了。
车站门口停满了黄包车,向出站的人群招呼着。撑着太阳伞的“一元哥”在车站门口转悠着,以没钱坐公交为名,找过往学生骗取一元钱乞讨。穿着白衬衫的老头,蹲在路边叫卖着水果。带着黑帽子的老太,坐在巷口给人擦鞋。一个身着鲜艳而低廉的中年大妈,一边走,一边嚼着甘蔗,随口吐在地上。那个带着金链子的光头男人坐在宝马车里,朝着乱穿马路的人流呼喝着:“让一下,让一下!”
装修别致的餐厅里,坐满追求浪漫的小情侣。摆设简陋的盒饭摊前,挤满了工地上干活的工匠。一个带着安全帽,满身灰尘的中年人走进了一家造型高雅的餐厅,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在那里面用餐……
在县城办完事,随便吃了点东西,又匆匆回到车站,等着返程的公交。公交车来了,我上了车,碰巧又是老程开的车。
依旧是和来的时候一样的情况,车上大多是老年人,我在座位上心安理得地坐着。以前县城到杜店的汽车要十块钱,现在有了公交,只要一块钱车费。这些老年人,大多都是有老年证的,连那一块钱也省了。老年人来县城来就是看看热闹,在县城里比较便宜的小饭店吃点东西,再到繁华的地方转一转,最后坐上回家的车。
午间,太阳无情地赤烤着大地,公交车里有空调,不是很热,我坐在车子里打起了瞌睡。“爷爷我让你做吧!”一个非常稚嫩的声音惊动了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小男孩将座位让给了一个老人。那小男孩胸前的红领巾非常的鲜艳,但是那微小的身躯可能比他所让位的老人更容易受到惯性的冲击。
城市的夜晚,街灯代替了星空,往往只能在自己的头顶看到一颗星星,虽然仅有一颗星,但是那颗星依旧散发着光芒。
“下车!”,我的身体随着惯性一阵倾斜,口袋里的钥匙滑到了地上。“下车提前喊一声,不要过了站再说!”
我起身捡钥匙,一个老人一钻,坐上了我位子:“你不坐了?你不坐我坐了!”“我……”我见是个老人,也不好多说什么了,只得站在了一边。
公交车行驶到春秋乡卫生院,一个少年,一个中年女人,一个老太太上了车,三个人应该是一家,中年女人应该是少年的妈妈,老太太应该是中年女人的妈妈或者婆婆。
少年上了车,找了个座位坐下,开始玩手机。中年女人搀着老太太,走到车厢后面的台阶,老太太颤巍巍地就地坐在台阶上,中年女人站在旁边,防止老太太摔倒。
老程的那暴脾气忍不住了:“那个年轻人不能扶一把吗,一个青年人,一个中年人,两个人看不住一个老年人!”
公交车的发动机噪音比较大,那个少年依旧在玩着手机。
“下车!”又是一阵惯性,中年女人忍不住打了个趔趄。坐在台阶上的老太太,一头撞到了中年女人身上。
“下车提前喊!”老程又一次重申。
那个少年还在玩着游戏,此时我多想自己能有个座位,让给那个老太太坐。
“老人家,到这里来坐吧!”我转身一看,正是那之前抢我位子的老人。我一惊,心中顿时感到了羞愧。
“谢谢。”中年女人扶着老太太坐上了座位。
一家三口到达了目的地,少年跑下车,中年女人搀着老太太下了车。
“这侠子要是我家的,早就给我打死了!”老程气愤地骂道。
一个中年男人跑到老程面前:“师傅,我父亲腿脚不方便,能不能在前面停一下。”
“可以!”老程说,“虽然公司有规定,在站牌上下车。但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搞服务行业的,就是要为你们服务,给你们方便。虽然公交车是服务大众的,不是服务个人,但是极个别情况也是可以理解的。我这么做,不怕给公司处罚!”
我就站在老程旁边,我知道,他的这句话,就是对我说的。
公交车到达底站,所有人下了车,程师傅在车厢里搞起了卫生。
“程师傅,辛苦了!”我主动上前找老程攀谈起来。
“客气了,辛苦什么啊?”老程说,“干我们这行,现在是开公交,以前就是抬大轿子的。这是我的职业,做这些也是应该的。”
“程师傅这句话说的是不错,虽然是说这是你的职业,但是你做的就是比别人好。”
程师傅腰杆一直,像是要扛起了重物:“因为我是公交车司机,也是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
我笑着问:“程师傅,国家花重金给我们县搞公交,结果这宝贵的公交资源给那些去县城看热闹的老人占用,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小伙子,这是你思想太狭隘了!”程师傅语重心长的回答,“国家投资公交,服务人民。你去县城办事,我们需要提供服务。老人们去县城看热闹,也要给他们提供服务啊。老人们子女都进城打工了,整天待在家里肯定很烦闷,国家有这个经济条件,去县城看看热闹有什么关系?不过有一点,需要以安全为主!”
我和老程继续聊了一会,原来他之前在北京给一个不知名的大官当专职司机,因为舒城县搞公交,所以毅然辞去大城市的工作,投入家乡的建设当中。听了老程所说的事情,我对他愈加敬佩。
回家的路上,西边的晚霞很红,很亮,明天应该又是一个艳阳天。板栗树上挂满了板栗,农田里开满了稻花。路边的一排排风火扇结构的小房子,是政府出资,免费分给五保户和低保户居住的。
改革开放以来,国家经济迅速发展起来了,但是国民的文化素质却没有跟上经济发展的脚步。但是国民文化素质正在逐渐的提高,相信中国梦,真的不远了。党员队伍里,有千千万万个老程那样平凡而伟大的工作人员。人民群众中,有无数个像抢我座位的那个老人一样,在关键时刻能散发人性光辉的人物。年轻人当中,也有很多像我这样,思想境界不高,但是依然能做到一些有觉悟的事情的少年。我相信,中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必将会提前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