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多前医院供应科来了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是从洗衣房调来的。确切地说是因为洗衣房整体外包了流进来的剩余人。
　　 男人姓张名嘎多。这名字咋听起来不但拗口还有点怪，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科室里几个原先就与他熟悉的男同胞便根据他的名字和声音特征引申联想，干脆人前人后地叫起了老鸭。这张嘎多倒也见怪不怪的，时间久了，大家叫得多了，他便认可了自己的新名。再后来，人家喊老鸭，他就笑眯眯哎哎哎地回应起来了。
　　 老鸭是个普通而平常的人，他的外貌比实际的年龄显得老了好多，他终日穿着一件已经洗得褪色的、半旧的深蓝色工作大褂，那大褂罩着瘦高的、已经有点佝偻的身子活像一只衣架挑起了一条床单。老鸭的脸色有点营养不良，苍白的脸上布满了一道道沧桑的皱褶，乍看就像横七竖八躺了一堆湿面条。还有那头发，每每摘下工作帽总要让人联想到秋天的芦花。
　　 沉默少言的老鸭手巧、为人也热心，有一次，我老公的电瓶车出了问题，他二话不说，用一副针筒抽了一点水，未费多少时间竟然就把故障解决了。
　　 老鸭做事是属于比较认真的那种，他从不偷奸耍滑也不讨价还价。自从来到供应科，护士长就分配他每天一上班就到各个病区收货并负责回收后的器械清洗，这工作看起来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却累人，对此庞杂的工作，老鸭没有任何抱怨，活也干得干净漂亮。
　　 工作之外老鸭生活上没有多少不良嗜好，不喝酒、不赌，唯一的小爱好就是喜欢抽几口香烟。烟是那种十块左右一包的红南京和利群香烟。他的烟瘾不是很大，初来供应科的那两个月里，我所见到他抽烟的次数还不满十次。当然了，这一方面可能取决于供应科整体属于女人结团的地方，大家叽叽喳喳地一致排斥香烟，另一方面么，我估计得归结于他的精打细算了。
　　 说到他的精打细算是有很多故事的。作为一个大男人，他的针线活做得很好，而他那条常穿的深灰色裤子上的那几条裂缝便是他自己修补的。据他自己告诉我们，他和老婆的短裤也是他利用家里的边角料自己缝制的。也正是基于他针线活的细巧，在他调来供应科不久，科室里大凡涉及手工制作的那些用于鼻腔填塞的小物件大家便渐渐地都移交给了老鸭。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另外，关于老鸭抽烟还有一个小故事，据说老鸭未调来供应科前原是在洗衣房里负责杂务工作的，工作轻松，不计件。而与洗衣房联系最多的是手术室的那几个工友，那几个工友每天得轮班来洗衣房送拿包裹敷料等。手术室是洗衣房的大户，每天几十台手术换下来的手术衣、包布、床单、治疗巾啥的不但品种多，量也多。根据洗衣房与手术室之前定下的规矩，除了大件，每天洗干净烘干的治疗巾、包布、手术衣等，得由来拿货的工友自己负责叠好。那几个工友也都是老油子人精了，每次推着车子来洗衣房拿货了，总会从兜里掏出一包十元上下的利群牌或者黄南京香烟，几圈一撒，把气氛烘热了，不管抽不抽烟的，大家便会一哄而上地帮忙。
　　 老鸭原是闲不住的人，在这样的氛围下，他自然不好意思袖手旁观，他也帮着叠，可天长日久的，眼见得别人一圈圈地撒烟，眼见得别人吞云吐雾地吸烟、说烟话，他总觉得自己是被热闹抛弃了的人。于是，当某一个雨天来临的时候，当别人又一次撒烟的时候，他也笑嘻嘻伸出了自己的手说，也给我来一支热闹热闹吧。
　　 对于老鸭来说，第一次抽烟，这抽的不是乐子，是受罪，他的喉咙被烟味熏得咳嗽连连，以至于眼泪都咳出来了他还不自知。但困难面前他没有退却，换句话说，他做到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之后，功夫不负苦心人，老鸭真的学会了抽烟。
　　 学会了抽烟的老鸭始终坚守着一个原则，那就是不自己掏钱买烟抽。据他自己说，在洗衣房的日子里，他的这个原则一直坚守得很好。我想，这不但取决于他为自己定下的规矩，应该也取决于手术室的那几个供烟的工友。可是自从来到供应科，老鸭再想坚守这个原则便有了难度。
　　 老鸭不准备吸烟了，这是他来供应科两个多月后就有的想法。为此他还和两位年龄差不多的烟友郑重其事地表示过。他说，眼看着儿子就要订婚了，这是需要一大笔开销的。看起来这香烟是真的不能再抽了。
　　 说的时候，同事笑他，就你那几根劣质香烟，别说你一天才抽三两根，就一天一包能抽掉多少钱？就是不抽了又能省出几个钱？
　　 老鸭摇头，话不能这么说，这积少成多，能省总是要省的。你看，我老婆又没有几个退休工资，儿子又没有正经的工作，就儿子那修理电瓶车的铺子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以后养他们小两口恐怕都难。
　　 大凡抽烟的人都知道，这抽烟是入门容易戒烟难。好在老鸭的毅力大，这毅力加上压力，才短短的半个月，老鸭的烟果真就彻底戒掉了。当然了，这期间还因为一件事情做了催化剂，那就是他儿子的订婚。
　　 老鸭儿子的订婚之事原是他们家在某一阶段的大事，好在房子是现成的，是早在三年前，他老婆就高瞻远瞩做出了战略性的布局，买下了位于县城边缘的一套九十平米的三室一厅的二手房。
　　 若要论地位，老鸭的准儿媳似乎比他儿子高了些，人家不但长得俊，还是大学毕业的，何况现在还在一家超市里做着收银员。也正是因了地位的高低差异，儿子的订婚之事经历了不少的波折，先是对方嫌房子位置太偏，太小，太旧。为此老鸭夫妇俩苦口婆心地哀求了媒人做了不少的工作，最后姑娘家答应退一步，说房子可以暂时将就，车子则万万不可少的，还有，得外加两万块的首饰钱和十九万八千的彩礼钱。说到为什么是这个数字的时候，媒人告诉老鸭夫妇俩，这是寓意一起发，长久发的意思。当然了，这个数眼下也是县城里订婚的行价。
　　 老鸭和老婆尽了洪荒之力，最后总算把儿子的婚订下了，虽然期间借了债。
　　 转眼，半年过去了，老鸭的儿子要结婚了，在老鸭看来，既然订婚的时候该花的都已经花了，这结婚该是水到渠成了，却不料，事到临头又有了变化，先是姑娘娘家开出了一长列的账单，什么肚子疼钱，上轿钱，抬礼钱，梳头钱，伴娘钱等等七七八八累计下来又是几万，接着，姑娘家又提出得两家合在一起办酒宴，而且所有的费用都得男方出，还说，这是现如今县城里流行的做法。为此，私底下老鸭的老婆说，老张啦，既然九十九步都走了，这临门的一步，再难也咬咬牙跨吧。
　　 方案定下后，根据姑娘家报出来的桌数，老鸭夫妇俩便合骑着一辆电瓶车去订酒店。老两口原是打好了主意，就挑那价格相对便宜的，档次不是很高的酒店，谁料走了几天才发现这样的酒店不是规模太小放不下这么多的桌数就是已经被预定了。万般无奈之下，老两口便在自家门下的亲戚朋友堆里做减法，可是做来做去，这减法还真是不好做。好在最后，两个人终于找到了一家，并付下了五百元的定金。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在酒店定下后，老鸭老婆让儿子把酒店的名称告诉姑娘以求得最后的首肯。谁知，姑娘在实地考核之后又一票否决了，说这种酒店用来办婚宴实在太寒碜，会让她的那些同学、同事和亲戚笑话。姑娘的话是圣旨，老鸭和老婆自然是不敢违背的，最后，只好听从准儿媳的懿旨行事。
　　 儿子的婚终于结了，虽然过程复杂而艰辛。
　　 转眼，儿媳妇生产了，是个男孩。产后半年，儿媳妇提出得换房子，说从今以后一切都得为小宝考虑，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得买学区房。
　　 这一次，儿媳和儿子来了个先斩后奏，在老鸭和老婆还浑然不觉的时候，他们就卖掉了儿子名下的那套二手房着手换房。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卖掉房子后他们才发现学区房的价格是远远高于县城边缘的房价的。
　　 眼看着买房之事面临搁浅，在儿媳妇和亲家母耳提面命下，儿子儿媳妇带着他们的儿子和亲家母浩浩荡荡开进老鸭和老婆住的两室一厅里“逼宫”来了。吃喝拉撒睡，一家五口三代人聚到了一个屋檐下，外加孙子的外婆还要在饮食家事上监管指挥。对于老鸭来说这热闹实在叫人烦恼。为此，老鸭呆在科室里的时间变多了，别人问，下班了怎么还不回家？
　　 他说，唉，那个家，人挤人也怕人呐。我不知道咋办才好。
　　 别人劝他，我们这批人啦就这个命，是欠孩子的命。既然孩子们已经卖掉了旧房子，一大家子挤在一处终非长久之计，他们既然要买那就顺他们的意买了算了。
　　 老鸭说，我倒是想遂他们的意，可是钱呢？我前债刚刚还清，这么一来，再借，何日是个头？
　　 老鸭的坚持最终在儿媳与儿子的一场以离婚为要挟的大争吵中土崩瓦解，之后老鸭老婆哭哭啼啼对他说，老张呀，我们认命吧，借债我是实实不敢了，实在不行，把我们的房子也卖了凑给他们买学区房。大不了我们住车库。
　　 最后，老鸭顺从老婆的意思，两口子把住的老房子也卖了，之后，儿子和儿媳妇心想事成，二一添作五买了一套二手学区房。之后，儿子他们一家三口带着媳妇的妈妈高高兴兴搬去新家了，留下老鸭和老婆搬进了那间二十平的车库里修生养息。
　　 假如事情至此便是结局的话，我想老鸭和他的老婆还是甘之如饴的。谁料就在半年前的一次常规体检中，老鸭的身体被查出了问题，是肺癌。
　　 老鸭是在做了增强CT后得知自己真实的病况的，得知病况后，老鸭也去咨询过医院肺科的医生，而那时他的老婆还被蒙在鼓里。此后的他没有显示悲伤，更没有选择休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每天来上班。为此，上至医院后勤领导，下至科室的同事们都善意地劝他治病要紧。
　　 对此他笑，随后絮絮叨叨地说，这几天和大家呆在一起也是图个热闹。治病么也不差这几天，也就几天功夫了，等我安排好了便会好好休息、治病。话说到这里，大家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分配给他的活，大家早已经心照不宣地抢着干了。
　　 老鸭的失踪是在体检之后大概十天的事情，这天，老鸭没有来上班，大家为此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想当然地认为他是去上海看病了，直到下午老鸭的老婆找上门来，并且告诉大家老鸭不见了，而且连手机都没有带。
　　 老鸭就这样如石沉大海般的突然不见了、消失了。
　　 老鸭到底去了哪里了呢？对此没有人知道。期间，老鸭的老婆和儿子他们问过所有的亲戚朋友，甚至把附近的河流都梳理了一遍。
　　 转眼三天过去了，一个礼拜过去了，十天过去了，老鸭还是杳无音信。期间，有人猜测他可能去了这辈子没有去过的远方，也有人猜测他是感到前路渺茫而做了傻事。而科室的同事们则寄希望于老鸭只是一时想不开出去散心了，或者干脆就是瞒着家人一个人去治病了。大家期望着未来的某一天，他会穿着那件深蓝色的大褂，带着满脸卑微的笑容，操着特有的老鸭嗓门，迈着细碎的小步再一次走进供应科的大门。
　　 希望，只要还是希望就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