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暖】闲谈农村人(随笔)
也许是到了可以称谓为“老伯伯”的年龄的缘故吧,开始喜欢写写乡村旧事,聊聊意犹未尽的乡关情怀,抑或有些“沉醉不知归路”。身在异乡,远望当归。在文字堆砌的方寸里,光阴一如浅淡的流水,似远非远,似近非近。
三省交汇处的不起眼的苏南故乡;锄禾于宁静旮旯乡野里的父老乡亲;觅食、嬉戏于杂草乱石清溪间的鸡鸭鹅;聒噪在老屋竹林里的知了或鸟儿;邻居家养了若干年的,认识我的大黄狗……所有这些,都会让我兴奋起来。
老实说,故乡在庄稼人眼里,并不是一个好地方,纵使有青山绿水、小桥河洼、山花野果,那也只是文人口中的诗情画意。话说得再怎么好听,妆画得再怎么靓丽,是和田间地头的收成没有半毛钱关系的。地里长出的谷粟抵不上投入的成本和操劳,哭天喊地也没有用!农民肚子里没有什么四书五经,也没有什么软硬道理。经历了"粮食放卫星”的年代,方知道不饿肚皮,才是最大的道理。尤其是经历了三四十年的改革开放,农村人也不再是甘愿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榆木脑袋,有付出总得有收获,按劳取酬这样的约定俗成的思想,再一次惊醒了农民。交公粮的年代已经远去,亏本的卖买不能老做。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赞歌喝得再好,“厉害了”的口号喊得再欢,也要考虑吃饭、穿衣、安居、上学、医疗等之类的生存问题的。
听老一辈人讲,最苦的那几年,河里的鱼虾、螺丝;地里的野菜、草根;山上的树皮、观音石;洞里的蛇鼠,都被吃了个精光。“饥饿”这两个字,是对天灾人祸的最好诠释,也是那一代农村人最深刻的记忆。而上山砍柴拾薪,下地割草放羊,光着脚板到处跑,我们的童年就是在嚼草根,耍锄头,田间地头抓小鱼中悄然度过的。我们知道什么是农村,知道在土地里扒吃扒穿,是我们父辈们的整个世界观。这种事农活命的思想意识,也成为了我们这些泥腿子后代的遗传基因,到什么时候也改不了热爱土地的禀性。
然而,农民也有对田地失去信心的时候;也有不忍离弃,却不得不丢弃的时候。这是为何?回答当然是地里长出的东西,已经养活不了土地的主人了!也没有几个还能像当年感谢大救星一样,来叩谢几块微不足道的农业补贴了。从秦皇汉武到现在的太平盛世,“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耕耘岁月的日子,不管怎么折腾,都不大会有一个扬眉吐气的结局的。
儿时一直鄙视那些因为一条沟,几厘地而争得面红耳赤的村民。很难理解他们那种呼天抢地,近乎疯狂的行为。幼稚的脑壳子里总是弄不明白,让人劳苦劳累,不死也得脱层皮的土地,究竟有什么好死命占有的?然而,当我成年后,紧随父母身旁,赤足踏上那一片泥土,真正用锄头刨掘自己的生活时,才理解了那种陷于狭隘与偏激之间的简单而又复杂的情感。寸土之争,有时是不能用蛮横来诠释的。此情此景看起来有些可笑,然而可笑中又有几分道理,几分无奈和心酸。
当然,在一个农民或农民的后代的一生里,不是每个时刻都热爱脚下的这片土地的;不是每一个时刻都不舍脚下的那片泥土的。曾几何时,我们都以能脱离农村为荣,再起码能做个农村干部,有点脱产的半工人身份。曾几何时,我们都渴望着朝九晩五,做一个体面的城里人,成为人上人。曾几何时,我们坚信读读读,书中自有黄金屋。于是便头悬梁、锥刺股,千军万马挤独桥,挤过去了,便成了乡人膜拜的英雄。即使是现在高呼城乡一体化的当下,农民们奢求的仍然是扔下锄头,去跳一场广场舞。
城市灯火阑珊、莺歌燕舞;乡村鸡犬归笼、劳者倦眠。我常回故乡探亲访友。已经没有一点乡下人影子的我,每次回老家,似乎总像是一种衣锦还乡的风光展示。其实,我自认为是个低调谦逊的人,事实上,自己也的确如此小心谨慎地匿藏着见过世面的“大城市人”的身份。无奈的是,我的这些农村的亲朋好友们却不这样想,在他们眼里,我比当年的公社书记还要有身份和派头,是怠慢不得的。记得一年的春暖花开季节,我回乡来小憩,去看望一个初中同学时,他正在建材市场里做着搬运的活,老婆也不在家。八十多岁的邻居老婆婆告诉我,说这阵子他家屋里不会有人的。说他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在城里做搬运工,他老婆去了离家五十里地的山乡茶园采茶叶挣钱,夫妻两个早出夜归,见不到人影的!如此境况,让我感到惊奇。记得这位初中同学两年前遭遇过车祸,腿肚子里还卯着钢板呢!怎么做搬运活?回头一想,他夫妻两个还真是处在正要挣钱的时刻。大女儿在天津读研究生,当年像做贼似的藏着偷生的二胎儿子,也正在南通念医科大学。家有两个吞钱的崽子,做爹娘的不拚命挣钱能行吗?靠几亩地能折腾出几个子?老实巴交的人,不出力流汗养家,还能怎样?唉!炊烟四起,竹篱犬吠,青山绿水间,寸土寸金永远是一个触摸不到的神话。
采菊南山下,这是吃饱了撑得慌的人上人们的矫情。奔生活的人儿,负重前行的间隙,一支或明或灭的劣质烟,是冒不出诗人笔下的悠然的。那一圈一圈的袅袅青烟,不知吞噬了多少农民工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岁月。月落乌啼、背井离乡;卷鸟归巢、荷锄而归,那些身影凌乱了四季的变幻。岁月不堪解读。老农们的生命就是在一锄一锄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里,青丝变白发,诸多夙愿付流水。每次念起“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这一诗句,常会忍不住眼湿。在夏日炎炎里,公子王孙把扇摇之际,终于出现一首诗,竟然是为农民而“长歌当泣”的。“汗滴禾下土”,汗水能浇开幸福花吗?苍天真的有眼吗?我不置可否。而年轻的农村娃们,要想洗涮掉出生时便烙在肌肤上的“贫穷”二字,该是何等的艰难!媒体上曾经轰轰烈烈地疯传一个考上北大的农村学妹的文章,文中提及的“感谢贫穷”思想观点惹怒了许多清贫学子。的确,贫穷有什么好感谢的?贫穷这个人生平台本身就欠公平,它让你付出比常人更多的艰辛,遭遇更多的磨难,谈何感谢和感恩?因为贫穷,农民想要离开土地,却总是离不开土地。因为土地虽已养不活人,家却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根深蒂固。这就是当今千千万万农民工,甚至于农村学子的真实生存境况写照。厌倦了春播夏种的日子,依旧要依靠沉默的土地维持生存,就像一对平淡的夫妻,虽然没有了爱情,亲情却始终存在着。这是大半个身子已入土的农民的生活状态。背井打工,远行求学;月到中秋,远望当归,这是农民的子孙的人生桥段。老少农民,苍天下的蝼蚁!即使改头换面,称之为居民了,有何欣然?二元结构的分配体制,智者善人们欲振臂一击,为在乡野里苟活的居民们拨刀相助,岂知金殿铁壁铜墙,巍巍难破。
记得当年我的一位中学同校学长,为了离开世代蜗居的农村,学习勤奋,高中毕业后,首次高考却名落孙山。然后,寒窗复读两年,又两次倒在了独木桥下,却仍然痴心不改,在第三个年头的复习班里,高呼功夫不负有心人,却最终还是没能够顺利如愿……说不清是智商有限,还是运气欠佳。反正黄金屋没有了!颜如玉也没有了!悲欢吁叹皆于事无补!他只有用祖辈们遗留下的锄头,耕读着自己的青春时光。从茅屋里出来,又带着无奈透顶的心情回到茅屋,学长说锄头钉钯就是笔,土地就是绘不完的画卷。说这句话的时候,学长一脸自信夹杂着不甘。而后,他只身闯天下——跑供销,做包工头、种大棚西瓜和草莓、承包山地栽茶叶……他要从贫瘠的土地上凤凰涅槃。虽然苦心经营,矻矻终日。结果,最终还是没能抵住国家银根紧缩后的三角债务纠缠。临了,轰然倒下,悲壮得如自尽的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王,让我每每想起,心有痛楚如针扎。其实,像这样的农村弄潮儿还真不少。得益于国家政策的福利,有些折腾成功了,有些却最终打回原形。就拿眼下政府提倡和财政扶持的农业龙头业和生态观光业来说,政府的出发点是真为农民好,这也肯定会造就一批新兴致富人,自然也不乏一些投机取巧的骗钱敛财分子。这种击鼓传花式的农业发展模式,让死气沉沉的农村貌似有了生机。然而,宏观方面稍有波动,生存将维艰。因为,农村真正有持久力的发展项目,还得回归农业的本源,修复农村人的传统生活氛围。也许将来,帆逢满风,倾覆沉舟的人事难免。这关乎天时地利人和,也关乎人心。真心祝福这些农村人,岁月不会永远静好,只愿各自多珍重。还好!我的这位同学现如今在农村老家,至少还可以粗茶淡饭,过蜗居的平静日子。大风大浪后,人生已过半,心无旁骛自然是他应该有的思想了!
我的农民老父亲虽目不识丁,人生经历却是他说大话的资本。他总喜欢说些泛泛的大道理,我却愿意听。父亲说农村人飞得再高,总会有叶落归根的时候。想想也是。土地是别人的,农村却是泥腿子们难以割舍的根脉。而在乡野大地上的家园,是容不得你故意去抛弃的。因为它至少还可以给你一口糙米饭,一张铺就稻草的木板床;也因为你原本就不想抛弃,也抛弃不起。
(跋语:随意想想写写,有胡言乱语之嫌,不妥难免。仅和生于农村,又怀念或依恋农村的朋友们共勉。不周之处,望谅。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