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文艳
　　 在北方，尤其河北，尤其任丘，一年365天中，有雨的日子并不很多，这两天却气温低迷，阴雨绵绵，满屋子的风声雨味。
　　 来到阳台看，黯淡的灯光照着细密的雨脚，迎光处微明，背光处幽黯，庭院中积水没足，花池内草木摇落，路边枝繁叶茂的月季，已彻底萎顿了，前几天看它时，枝头上蓬蓬吐着热气的花蔟，还像一轮燃烧的小太阳，现在却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红消香断，零落成殇。近楼，远树，汪在一片朦胧的水气里，共同演绎成一桢黑白的老照片。我一阵心动，不觉感慨：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彻底凉下来了！
　　 雨天不能外出，翻着旧书里熟稔的旧词，我自己的心也淅淅沥沥，淋淋漓漓，仿佛融成了一滴冰凉的秋雨。无疑的，雨有一种神奇，凭空一个“雨”字，零零落落，点点滴滴，总能弥漫成一种情调，浸润成一种氛围，镌刻成一种记忆。无论什么样的故事，逢上雨便生动，便难忘！
　　 我小时候，最是怕雨，无论是狂风暴雨还是和风细雨，我都不喜欢。原因是，一到下雨，本来坑坑洼洼，尘土飞扬的农村土路，立即变得泥泞不堪，寸步难行，不但上学不能骑车，连走路都很困难。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和弟弟去镇上赶集，半路上突然来了一场黑风暴雨，天地间像挂上了一幅巨大的水帘，迷蒙蒙的一片。街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白花花的全是水，我惊恐万状，紧紧拉着弟弟的手，龟缩檐下，一动不敢动，眼见着斜斜的雨柱伴着雷鸣狠狠地刷在墙上，砸起白烟；浑浊的雨水夹带泥土，汇成洪流，聚向洼处……这场暴雨一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掌灯时分，我和弟弟才光着脚，提着鞋子，一步一滑跋涉到家。
　　  最有诗意的雨，当是恋爱中的雨了。我刚认识他的那会儿，每逢周末，我俩就骑车到城外去玩儿，沿途尽拣偏僻的小沟小坎走。某次，途中遇雨，四处无可躲避，他拉我跑到一棵大树下站定，脱下外套顶我头上，俩人一人扯一条袖子，可薄薄的外套哪能抵挡暴雨的袭击？大树似乎也没有一点庇护我们的意思，东摇西摆，歪斜欲倒，一会儿功夫，豆大的雨点儿就把我们变成了两只狼狈的落汤鸡。可我们不怕，听雨点“啪啪”地叩击叶片，听雨水“哗哗”地流进小河，全是情趣，全是诗。
　　 秋雨潇潇，思绪绵绵。有人说，夜间听雨，写诗最有意味，其实读诗也一样。既是夜间，色彩单调，所有斑斓的词汇都失去了效能；又在下雨，空间狭窄，任何凌云的壮志都缺少了舞台，天上人间也就只剩下被雨水统一的安宁，被雨声包裹的寂寥了，自然而然，人的心灵也就不能不走向纯洁，走向沉静；想象就不能不走向丰富，走向高远；文句也就不能不走向平实，走向朴素。晴天白日里看不出好处，辩不出味道的，现在通通涌出，连一些不够精彩的画面，不太耐读的细节，也能动人心神，更别说本就入眼入心的文字了。李商隐的《夜雨寄北》语浅情深，荡漾生姿，堪称典范：君问归期，而归期未准，冷风瑟瑟，秋雨凄凄之夜，遥望家乡，想念闺人，即在情理之中。这才理解清照的悲秋情怀：“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未必亲临其境，黄昏时分，雨打梧桐，想想那“守着窗儿”，形影相吊，苦熬天黑的光景，便会满眼是泪，满心是愁了。
　　 写雨的诗词里，我还喜爱另外两首。一首是晏几道的《临江仙》。“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浅灰的天幕下，落红纷纷，佳人独立，微雨中湿了翅膀的燕子双双飞至檐下，殷勤探询，软语商量……那低眉的佳人，在一双欢喜的燕翼下，越发春恨绵长，凄凉惆怅了。落花，微雨，双燕，独人，人世无常、欢娱难再，好一幅凄绝断魂的春雨图！
　　 另一首是蒋捷的《虞美人·听雨》。少年多才多情、踌躇满志，“歌楼”所听是一场旖旎缤纷的春雨；壮年饱经离乱、颠沛流离，“客舟”所听是一场黄叶纷飞的秋雨；老年心如止水、万念俱灰，“僧庐”所听必是一场枯索冷寂的冬雨了。这哪里是诗是词？分明是一场跨越时空的生命之旅！人生，也在这几场“听雨”里，由色彩繁丽的春，走过凛然萧瑟的秋，奔向了寒山远寺、云水茫茫的冬！
　　 世界上许多事物只有在对比中才能读出深意，品出滋味，四时之雨，也因环境的差异，心情的变化而各不相同。苏东坡将自己的书斋命名为“喜雨斋”，周作人则命名为“苦雨斋”，可见得，心晴的时候，雨也是晴；心雨的时候，晴也是雨啊。
　　 民国才女吕碧城在深夜“听雨小红楼”中，也写下一首《浪淘沙》：寒意透云帱，宝篆烟浮。夜深听雨小红楼，姹紫嫣红零落否？人替花愁。临远怕凝眸，草腻波柔。隔帘咫尺是西洲。来日送春兼送别。花替人愁。
　　 不知现在还有几人能沉下心来听风听雨，替月喜，替花愁？今人常讥笑古人沉湎山水，多谈风月，少谈风云，可我们是否也该反省自己，在如今匆忙的生活中，对于自然界物候的韵律，生命的节奏，我们是否已经难以感应共振，变得目光太短太浅，精神太麻太木，心肠太冷太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