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声音(散文)
2013年10月浙江余姚遭遇了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城区百分之七十被淹,围困七天。
——题记
风声
那天的暮色来不及勾留人的情绪,傍晚的天空早早挤满了乌云,不是一朵一片,而是层层叠叠。尽管三天前就收到关于台风“菲特”的消息,而心情与时值国庆长假一样惬意与放松。
吃过晚饭,外面的风声开始紧起来。风呼呼刚过去,马上又呼呼过来。重复的呼呼声里拖着哨音,迫不及待地跑出来,又跌跌撞撞地摇晃着。仿佛一个小孩跟在大人屁股后,怎么都追不上,但也没让大人甩掉。偶尔有几声重重的雷,听起来有些闷,似乎雷打在很远的地方。这已经是秋天了,雷声让人听起来心里空空的。雷电过后天空闪过几道电,火线快速从这片云吞噬到那片云。豆大的雨点狠狠打到玻璃窗上,“啪啪”,一声接着一声。
大约10点的时候,外面忽然有一阵子的宁静。可很快,外面的风声变成了吼,雨点像乱了节奏的鼓,左一声噼,右一下啪,忽重忽轻,时而像被人甩过来,时而又像被人扔过去。所有的窗框接了指令似的,同一时间咣当咣当。
台风在外面怒吼着,像一头困兽,疯狂地撞击着它所能撞击的一切。风卷树叶的声音,风拍墙壁的声音,风扔雨水的声音,所有的声音卷成一片,从各个地方涌进来。我根本辨不清风到底来自哪个方向。
风持续着,并没有消退的意思,而且一浪接着一浪,狂怒的连间隔都听不出来。天地间现在只有一种声音,四面八方赶过来,把夜色围得水泄不透。我待在屋子里,看不见风,却感觉风随时会破门而入。我不知道这时的风力有多大,听声音跟以往的台风差不多。其实,我也不敢往深处想。毕竟,风不走,所有人的心都悬着。
雨声
7日,我被一阵密集的雨声惊醒,外面还是漆黑一团,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我点亮台灯,看了看手表,是清晨5点半。这不是我起床的时间,我还可以睡一个半小时。于是,我继续躺下。
半小时过去后,我还没有睡着。玻璃窗前有些光亮,透过窗帘能弱弱看到天色。只是没有往日清晨所特有的清晰之色,而是蒙了一层灰色。我喜欢在起床前听一会儿鸟声,它们欢快的鸣叫,裹着晨色穿过玻璃窗,随意地洒落在枕边。有时是它们的吵架声,有时是它们的笑声,声音或重或轻,配合着转音、滑音,再浪浪地发出来。在鸟声中醒来成为我一天过日子的开始,而这天的早上枕边尽是雨声。听这声音的阵势,既不像阵雨,也不像台风雨。我不知道自己昨晚几点睡着的,更不知道雨下了多久。
我像平常一样起床洗漱。明天就要上班了,今天还有几件事要做,最重要的是把儿子接回到家里,明天他开学。看了几页书,做了些家务事,便提上篮子去菜场。雨小多了,而天空还布满铅灰色的云,像挂了一层厚厚的窗帘。我记得村里有一位老人说过,台风期间云跑得越快,越没事,最担心的是云在空中打结,不动,那才有些危险。我想,雨已经稀落,这云也快散了吧。
走出小区时,路面上有积水,桥洞下面的积水更多,水到脚踝。姚江的水位很高,似乎随时要溢出来。江水很混浊,上面还漂浮着一些水葫芦,估计从上游冲下来的。每年台风期间或梅雨期,姚江水位都会高涨,退得也很快,最多桥洞,或一些低洼处有积水,其他基本没有什么事情,既不会影响行人的行走,更不会影响市民的生产生活。
菜场里面依然热闹,各个摊位前人头攒动。虽然台风来过,姚江水位也涨高了,而人们的情绪还集中在节日行情,以及一日三餐的寻常生活秩序之中。
回到家里先生问我怎么不买好晚上的菜?我说,晚上吃的菜晚上去买,菜新鲜点。先生提醒我,万一傍晚下大雨,当心买不成菜。我说,没事,就这么近的路。
吃过午饭,雨声很细,如果不是刻意去听,是不容易注意到的。天上的云在移动,可不是很痛快,稀稀拉拉的,让人感觉那些云是装模作样。我躲进书房修改起前几天写的一篇文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雨声再次噼里啪啦的响起,而且越来越响。屋顶上跟炒豆似的,沥沥啦啦,坐在下面的人有种被裹起来的感觉。两边玻璃窗上像挂了一层瀑布,不停歇地冲上来,又奔下去。如果不看雨势,仅听雨声已够让人心里没底。这时收到短信,儿子明天不用上学。
菜场肯定去不了,好在冰箱里还有点剩菜,但不多,假如这雨不停下来,明天仅够吃两顿。先生翻看着冰箱,里里外外整理了一遍。我说,你真准备明天也下大雨呀?先生答,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开始整理起家里的食物,还查看了米缸。我心里暗暗笑他的多事。台风过后的雨持续不了多少的。不管现在下得多猛,毕竟台风过客雨,没多少能耐的。尽管如此,我还是站到了窗口,向外瞧去,天色灰暗无光,雨是漫天而下,如千万支的箭头一齐往下掷。往常台风雨是紧一阵松一阵的,可今天怎么看都觉得不着边际。
吃过晚饭,雨仍扯天扯地垂落,到处是哗哗声,似乎把盛满的水都往下倒。说它瓢泼,说它倾盆,一点都没有夸张。人在这样的雨声最容易发呆,所有的思虑在哗啦啦中停止游荡,即使做事,也无法集中动作。我索性坐到灯下,一边听雨声,一边挨时光的过去。
不知是自己恍惚,还是失神,我似乎听到楼下有人在喊。我不敢确信那是喊声。可一会儿,那声音更清晰了,还伴随着“当当”声。我不由站起身,凑到窗台一瞧,禁不住倒抽一口气。水已经漫上了小区的绿化带,形成了水面。在昏黄的路灯下密集的雨点跟箭头似的,在水面上乱飞。有几个居民在手忙脚乱地开汽车,想把汽车开到地势高一点的地方。然而,雨划器根本没有用,雨势比它更猛更强,刚划过去,雨水像膜一样牢牢地粘贴在上面,即使你发动了汽车,你也开不出去,前面的视线全被劈头盖面的雨水遮住了。门卫想提醒居民水进汽车,可他的喊声全被雨声吞没了。于是,情急之下的他就想了一个最原始的动作,拿一根木棍敲脸盆。
雨不歇气地下着,眼睁睁看着水快速地涨上来。刚才还能看到花坛里的几点绿色,一会儿全没了。几位居民放弃了抢救汽车的行动,很无助地站在楼道口望着自己的汽车,而且一点一点退回到楼上,因为水毫无顾忌地直奔而来。也有几位居民下楼想打开架空层,希望转移一些物品,可能雨势实在太大,根本近不了身。再者大家都觉得架空层里的东西都是平时闲置的,也不怎么值钱,因此,没有看到哪一位居民下楼抢救架空层。
大约9点后,电视机突然中断了信号。雨声又一下子涌进来。还是那种铺天盖地的气势。也许是刚才电视机的声音掩盖了一下雨声,让人暂时忘却了外面正围过来的水。现在,一下子宁静,雨声再次喧哗。我走到阳台,借着路灯光,隐约看到水进了楼道的第二级台阶。仅仅一个小时,水就进了这么多。假如姚江决堤,这后果不堪设想。
半小时后,小区停电。黑暗里除了雨声,还是雨声。
敲门声
8号早上醒来,四周寂静无声,既没有雨声,也没有鸟声。我一骨碌爬起来,奔到窗前,希望水已经退去。当眼前出现一片汪洋的时候,我有些慌了,慌得有些无边无际,一时呆立在窗前,思维木木然然。片刻,我才回过神来,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汽车横七竖八地躺在水中,路面与姚江连成一片。仿佛过了一晚,我们全被搬迁到了“威尼斯”。
下楼,楼道里站满了居民,大家七嘴八舌说了一通,有抱怨,有责怪,也有牢骚,尽管这些对现在的吃饭出行根本没有意义,大家情绪激动了一会儿,各种声音在楼道里旋荡。大家在七零八落的激动中慢慢平静下来。几位老人说,只要人在,损失些财物算得了什么。大家附和了几句,然后陆续散去,回到屋里继续屋里的日子。
水电全停,好在昨晚还有点热水和剩饭,早饭与中饭俩人凑合着过去。此时根本没有想到营养两个字,能填饱肚子已经算不错了。但那些饭也不够我们吃饱,于是俩人全面搜查儿子的零食。在床底下掏出了几包饼干和蜜饯。当初我极力建议先生扔掉,认为是垃圾食品,儿子不肯,先生瞒着我留了下来。我顾不得垃圾不垃圾,抓来往嘴巴里塞。
“笃笃……”有轻轻的敲门声。我俩同时转过头去,又同时交换了一下眼色,心里有些激动,也有些紧张,会是谁?小区被水围困着,外面所有的道路基本淹没,城区的交通处于瘫痪状态。昨天跟朋友们还通过电话,但今天已经没办法联络。我们准备等再次响起“笃笃”时抬脚去开门。门外寂静无声,似乎不曾有过声息。我们怀疑听错了。于是俩人继续趴在窗台上。
“笃笃……”再次传来敲门声,的确是有人在敲门。一股热乎乎的感觉顿时从心里奔涌而出。我们一脚高一脚低地奔过去。只见门外站着一楼的阿姨,她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们,一楼水没停,水龙头里的水不是很大,是低压供应,但毕竟有水,让我们拿水桶去接。也就这么一句话,她停顿了好几次,脸被气憋得一阵阵的红。
一楼邻居是位老人,与她同住的是她女儿。我们在楼梯里碰面也就打个招呼,露个笑脸而已,并没有深的交往。面对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突然感到难为情起来。她曾因为不堪三楼一位年轻人的夜生活,在楼道里发起过一场抗议。那位年轻人回家常常后半夜,回来后把一楼的门甩得“哐当”响,影响了一楼阿姨的睡眠。她劝说了几次,见没有效果,于是在楼道里发动居民,希望以此能形成声讨声势,规劝年轻人的行为。我知道这件事后,采取了主动疏远的策略,没有在阿姨的声讨书上签名,也没有跟年轻人交流。唯一做的一件事,我进楼道后关门再也没有甩过,总是轻轻拉上。
她又去敲我们对面的门,也敲了三楼年轻人的门。我沉浸在感动中的情绪一时来了变化,甚至带着某种窥探秘密的兴奋,不由往三楼瞧去。那位年轻人开门出来,估计见到阿姨一愣。阿姨还是那句话,不过,喘气好多了。我们听到年轻人一个劲地说“谢谢”,声音很重,楼道里还旋荡了一会儿,而关门的时候却非常轻,要不是有“咔哒”一声,我们怀疑他没有关门。
一楼阿姨不顾年老体弱,爬上一级一级的台阶,敲开别人的门,就为了告诉别人她家有水。轻轻的敲门声一楼一楼传下去,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像一颗颗珍珠散落在楼道里,圆润而动听。
傍晚的时候天空稍微透亮了一些。只是这样的光亮持续不了很久,一会儿,周围暗了下来。俩人干坐了一会儿,互相黑黑地说着话。说得最多是小时候家里经常停电,所以家里备有煤油灯,或者几支蜡烛。我们在一灯如豆下埋头做作业,旁边还坐着几个大人,舍不得浪费那些光亮,借着余光做些缝缝补补的活。现在只有在用电极度紧张的情况下才会有拉闸限电,挑灯夜读的光景似乎只有存在回忆中了。
我走到阳台,对面楼里有几个房间透出橘黄色的烛光,跳跃的烛火欲从窗口开出一条光线。楼下的水还紧紧围住整个小区,望出去便是姚江,但此时根本分不清江面与路面,只有桥还弓在水中,看上去非常的瘦弱。几辆汽车凌乱地泊在水中。我忽然想起这个“泊”字。前几年有一位老同志对“泊车”两字颇有微议,认为中不中,洋不洋的,车怎么可能像船一样可以泊的呢。为此,他不止一次表达他的愤慨之情,既为一些人不重视中国汉字而痛心疾首,也为一些人随意篡改中国文化而郁闷难释。很多人听过后大多呵呵几句,谁也不会跟一个老同志计较。谁会想到自己的车子今晚真的会泊在水里。这诡异的天气,让全城的人们措手不及。停泊在小区里的汽车无一幸免,全进了水。看这阵势,似乎把全城的水库抽干倒在了上空。
回到屋里,我们又趴到窗口。小区门口忽然闪进来一条光,在黑黢黢的水面上开出一条路来。一只皮划艇慢慢滑进小区。有隐隐的人语声,似乎在给一个人指路。手电筒朝上照了照,把黑夜劈开一角。最终,他们在我们对面的楼前停下来。有人下来,淌水进了最东面的楼道,一会儿有几个人下来,再涉水爬上皮划艇。也许是人的重量一下子增加的缘故,皮划艇晃了晃,不过,很快稳定下来。一人手持照明,一人划桨。不知什么原因,皮划艇原地打转。有人挪过去替换划桨,左右划了几下,结果不是很理想。后来有一人直接下水,双手攀住皮划艇,用力往前推,划桨的积极配合,艇开始划起来。我们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几分钟后,灯光消失在小区门口。
我感到口渴,对先生说,去一楼的大妈那儿拎一桶水上来,天然气还开通着。于是,先生摸索着去拿水桶。“笃笃笃……”又是敲门声。我有些疑惑,但手早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向前移步。有一缕橘黄色的灯光从门缝里透进来,虽然有些稀薄,却给我站的地方洒了一些光点。我打开门一看,是二楼的邻居。她手持一支红烛,一团烛火在她脸上跳跃,眼睛也在烛光里闪闪烁烁,连背后墙壁上的黑影似乎都要飞跃起来。她面带微笑,把一只手递过来,是一支点过的蜡烛,上面的灯芯黑糊糊的,朝一边耷拉着,像个逗号。她说,她家里刚做过祭祀,还有几支蜡烛,现在正好用得上。我一边接过红烛,一边向她道谢。她微笑着摆摆手,转身去敲我对面邻居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