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鬼子来到江南(随笔)
卜正民的《秩序的沦陷》序言中说:“长期以来,中国学术界对日本占领区社会状况和民众生活研究讳莫如深,致使沦陷区研究在这一方面一直以来没有取得实质性突破。”凶恶的日寇突然出现在面前时,各色人等都面临了道德和求生困境中的抉择,这无疑是一种痛苦的煎熬。作者选取了江南五个地方不同的情况,通过扎实的档案资料,将沦陷区复杂隐晦多层次的社会场景再现出来。
亲历战争浩劫并仍然在世者,本人也曾与之有过接触。1999年6月15日,曾同一个叫铃木勇义的人去无锡硕放谢家桥,当年他的鬼子老爸就死在那里。小雨中,很快找到一位73岁的谢达泉老人,他告诉了我们老铃木的死因。那天鬼子进村后,老铃木被安排在谢家桥西的马家湾渡口站岗,有位新四军的侦察员从这里经过,站岗的老铃木对他进行了搜身,完了,侦察查员刚走了几步,老铃木觉得对方手里的一件大衣还没搜过,于是又叫住了他,没想到对方从大衣袖里抽出枪来,一枪把他击毙,然后登上渡船消失得无影无踪!谢达泉老人还控诉了鬼子们在谢家桥烧杀奸淫的罪行。他妻子当时才八岁,就不得不和姑娘媳妇们到处逃难了,有些妇女来不及逃跑,就跳河自杀了。
1993年10月,还遇见过一个叫长谷川的日本人。据他说是当年丛林作战训练留下的习惯,他每天要吃一个生鸡蛋和两个香蕉。在徐州东郊宾馆住了一夜他就直奔兰考——他在这里打过仗。这天,他出去溜了一圈,很兴奋地回来了,说是他甚至找到了当年用来架机枪的那个土墩!这让我不高兴起来,便质问他:“当年你杀了多少中国人?”到了开封,长谷川居然反倒成了向导,按照他的指点,询问了几处人家,终于找到他年轻时的情人门前,据他说:对方是当时维持会会长的女儿。一阵敲门以后,随着“呀”的一声门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走了出来,两个人同时说了一句相同的话:“你还活着!”当晚,长谷川请我和司机在樊楼吃了一顿,并没有请他的老情人。可是我对他却余怒未消。吃是很有学问的,朋友之间可以舍命陪君子,如果不是朋友,则可以拼死吃冤家,我决定把这顿饭吃得邪乎一点,把那些最贵的都点上。令人沮丧的是,菜单上最贵的一个菜也不过220元,那就从头来一遍吧……
这两件事,也正如作者所说,“自战争以来,很多中国人身怀民族的耻辱感”,战争留下的创伤必然将长久地延续下去。战争给人们的物质和精神带来了巨大的损失与痛苦,而基层社会长期以来形成的道德文化权威一旦崩塌,重建起来更不易,痛恨外辱的同时,反省自身落后的原因也是相当沉痛的。
“成功的占领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征服者与被征服者内部的反叛者、同情者以及野心家之间的共谋。”占领军之后,紧跟的是由“特务部”管辖的南满铁道株式会社派出的“宣抚班”人员来到江南,负责组建地方维持会。这使这些“从来没有机会被派到实地从事有意义工作的人,带来了刺激……因为雄心壮志和艰苦条件是人生前进道路上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通常不会轻易落到社会地位不高的人头上。”而“几乎所有的‘维持会’都由政治上默默无闻者组成。”这些“大部分是不可靠的、品德和能力都令人怀疑的人”,也想乘机借外敌之力改变卑微的命运,而且“希望日军成为他们的工具,按照他们的利益重建地方政权。与‘宣抚班’的同床异梦,各怀鬼胎,却不知道彼此都是临时性地被利用了一回而已。”
“历史研究越来越趋向社会史和小人物的研究。历史是由芸芸众生创造的,也是由芸芸众生体验着的,但在平常年代,小人物很难在历史上留下痕迹。”将小人物作为研究对象,可以全方位地立体审视在秩序沦陷情况下的人性,无论在人类学,以及传统文化影响,都是比较别开生面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