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语中有“我们也年轻过，但你老过吗”的话，很是提振胆气。话是这么说，其实我们的年轻，与今天的年轻根本不是一回事，我们的年轻与现在年轻人的年轻，只能算是小儿科。我们有童年，与今天的童年大相径庭。如果有一个童年标准的话，那我们的童年就太简陋、太短暂、太提不上台面了。
　　 所谓短暂，是记忆里留下的童年画面就那么几幅。最早的，是母亲抱着发烧的我在家里，看我高烧不退，母亲烧几张黄裱纸“送”了一下。那晚我在卧房墙上看到一只又圆又大的月亮，嚷嚷得把母亲吓得不轻。我的发烧发作在婶婶家的院子里，约是下午，我忽然一个后仰，就不省人事。母亲后来跟我说，我小时候经常发烧，好几次在夜里，是父亲背着我到四五公里之外的旧寺墩找马大夫看。母亲一说，我就能体味到父母当年的辛苦。因为我的儿子，小时候也是发烧多，每次他妈妈都整夜守着，不时地喂水擦拭。几次住院，等孩子回家，大人也瘦了一圈。
　　 再就是到处玩闹的画面了。冬天在冰隙里捞小鱼、在雪地上打仗，弄得棉鞋和小半截裤腿湿沓沓的，少不了叫母亲说一顿，叫奶奶忙半夜把鞋放到光冒烟没什么热气的泥巴炉子上烤。现在特别留恋河里雪中蹚出的那条冰道，伙伴们争先恐后冲上干净冰面，前赴后继地在雪上滚成硕大的白鸡蛋。现在的河早就干涸，再也见不到那么大的雪了。身边虽然有河有冰有雪（不太大的雪），但再也不敢去河面上滑雪（安全、还是安全。现在的人比过去脆弱得不是一点点）。童年眼中，只有代表冷和热的季节，所以根本分不出春夏秋。长长的夏天，是孩子随风长大的季节，更是孩子从大自然里寻找、发现的时节。大地绿起来的时候，蝴蝶会引领我们藏到豌豆地里剥豆荚吃。天再热的时候，河里沟里的流水就成了我们流连忘返的所在。那个年代孩子的命贱，没有哪个家长管住孩子不让到水里玩的。因此，险情也伴在我们左右。多少年过去了，那些危险故事仍然是老同伴相遇的共同话题。我经历的一次危险是跟年中早逝的二哥在他家门前水闸下大坑里“打澡”，几个人抱一个长条板凳玩水，我被他们压在水里出不来，都憋得快不行了。一位比我大几岁叫梅的姑娘，在水坑里玩水的时候沉下去，被王家傻子救出来，我跟着好多人围拢去看王家二爷把她放到耕地的黄牛身上控了半天，才活过来。死里逃生的姑娘后来嫁了我们老师，老师又早早去世，一生命运多舛。即便这样，也没有谁发出警示，没有家长讲过不让我们下水。正是这种宽松而放任的环境，让我这个生长在西北荒漠边缘的旱鸭子不知不觉学会了游泳。
　　 我所渡过的童年还是饥饿时代，所以每天睡觉醒来一门心思全是吃。从天上地下但凡足迹能达到的地方，寻找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就是我和伙伴们每天挂念的事情。冬天万物休眠，万籁俱寂，在大地上最活跃的，可能就是我们一帮几岁的娃娃。河中冰隙里的小鱼随手就能捉住，找到柴禾放到上边一烤，味道是很好，就是没什么吃的，因为小鱼太小了。春天地埂边上有一种尺把长的蛇，追上去把它踩到脚下，弄些火烧，想吃又害怕，终究也没尝过到底是什么味道。最有味道也最吸引人的，还是麻雀。土坯垒成的牲口圈墙，缝隙里全是麻雀窝，等麻雀晚上休息了去掏，总能捉到几只倒楣蛋。弄点儿泥巴糊上把麻雀烧了，它身上两疙瘩肉，又解馋又好吃。雪后天晴在草地里立一个筛筐用绳子拉着悄悄等麻雀找吃的，一下能扣住好几个，那样的好日子，一定会让我们每个娃娃都能做一个好长的美梦。
　　 馋瓜去要瓜，看瓜老汉不在，我和堂兄跑进瓜地一人摘一个往回走，被一声断喝吓得撒腿就跑。跑在后边的堂兄丢了瓜。我们跑回来躲进堂兄家草圈深处喘息半天，才开始吃战利品，砸开却是个生瓜蛋子，我们无比失落地一人抱一半扔进了沙河的那个大水坑里了。
　　 麦子收了的时候，便拾麦穗烧着吃，每个人都吃得一脸黑。苞米熟了的时候，跑进苞米地里掰上几个找地方烧了吃，回来不敢叫爹妈知道。但脸上洗不干净的黑灰当了叛徒，免不了挨顿训斥。
　　 麦子黄的时候，杏子也转色能吃了，门口的那几棵杏树，就成了我经常练习爬树的地方，等树梢上最后一颗杏子被我想尽办法吃到嘴里后，我就连杏树望都不望。秋天我的注意力在沙枣树上。放学回家，先到沙枣树上演练一遍上树能力，装满一口袋沙枣，才进家门。
　　 童年结束的标志是跟堂兄在打土块的地里摔了一跤的事件发生之后。记不得摔跤的具体原因，但有一个因素是，之前我在跟他的较量中从来没有占过上风。这次几经反复，我终于骑在了他身上。我不知道这件事情给他留下了什么影响，但在我来说，我终于觉得自己可以站立起来，可以在生产队的工分薄上记上我的名字了。虽然，那个时候只不过七八岁。
　　 从懂事算起，童年竟只有那么四五年，现在想来都不相信。过早结束童年的是艰辛的生活和沉重的日子。上学不久我们就利用放学以及寒暑假参加到生产队的劳动中了。而且打场、牵牛、拉土送粪这类活大体都由我们这班生牛犊子承担。童年的那些活动，延续在我们少年劳作里；童年的无知，并没有在少年以至后来的青年时节得到多少改善。有时候想，或许正是那种无知，才叫我们开心顺利毫无担忧地度过了那些现在看去十分艰苦的岁月。
　　 如果用现在的眼光看那个时代的生活，都得用惊叹语调：怎么活过来了！
　　 是因为我们有无知幼稚、有无数我们不知道的爱、有我们毫不知情的自然馈赠，才让我们健康成长起来。
　　 从童年经历里看过来，就知道每个时代都不可类比，尤其是物质生活不能类比。人是可塑性最强的生命体。可以受苦，也可以适当地享福。但人的根本还在“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
　　 因为有了那样一个童年，我才有了现在对生活的无比感恩。
　　 因为有了那样一个童年建立的初心，我才有了现在永不放弃的努力。
　　 因为在童年那样一种从来不自觉的爱的氛围里走过，我才觉得即便没有任何人的问候、没有任何人的关注，都能感受到无边慰藉。
　　 我容易“给一点颜料就能开染坊”地感恩每一滴水每一缕清风，我尤其知足于得到的所有，包括工作、家庭、同事、朋友。我的秉性与童年的关系就是曾经经历的都极其卑微，现在的所有都十分隆重厚实，获得远远超出了我的希望。
　　 我明白，人的过去全是基础，它构筑了什么，今天得到的就是什么。
　　 想起童年总那么清晰，是因为我在变老，而生活又总是那么年轻、日子又总是那么青春，像是童年的影子如影随形。
　　
　　 2018年7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