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毕业后，俺怀着青葱的梦想来到省城的华美超市打工，从搬运工干起，起早贪黑，埋头苦干，用了十年，一步步升到店长，俺真是幸运儿。俺这个初中生，在知识分子云集的省城能得到这样的待遇，是省城给俺的厚爱，所以俺对她深怀感激，想用自己的一生报答她。
　　 自从当了店长，俺天天吃住在店，不给自己假期，二十四小时值守。所以很得老板信任，店里大大小小的事他都由俺全权处理。俺深感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的粗心大意，像大人关爱自己的娃一样把店打理得像模像样，效益也芝麻开花节节高。其实，俺不懂商道，更无花招妙计，可俺就认准物美价廉、杜绝坑蒙哄骗的理，华美在超市林立的省城竟冒了尖，赢得呱呱叫的口碑。不擅长思考的俺竟从中揣摩出一丁点儿生意经：讲良心就能赢得一切！这句话成了俺的口头禅，也传染给了员工，成了大家的口头禅。
　　 老板有一次在集团的总结会上说：“华美的店文化搞得不错，让我放心，其他店可以借鉴。”俺听后很激动，可俺没文化，弄不懂啥叫“店文化”，只以为是豪华的装修，而装修是老板自己做的啊，他是在表扬俺吗？迷迷糊糊的俺大致明白老板很喜欢文化，商店的经营今后要有文化的味道，俺也要尽力使自己有点文化的模样。那句“讲良心就能赢得一切”是文化吗？没文化的俺感觉不像，文化哪能那样简单呢？
　　 待人呢，俺对顾客敬如上帝、对员工亲似兄妹、对老板忠心耿耿自不必说，对送货上门的农村人也能视如亲人。比如，俺对送菜的老顾就十分敬重，每次都亲热地喊他顾爷爷，主动上前帮他卸货，不嫌脏累，像在老家干自家田里的活一样，使出全身力气，不藏奸心。在俺的带领下，员工们都参与进来，并渐渐形成习惯。城里人说这是企业文化，俺没文化，弄不懂，闷在心里想了很久，觉得稀松平常的事咋上升到“文化”的高度了呢？
　　 顾爷爷七十多岁，身板硬朗，开着一辆半旧三轮车，每天傍晚风雨无阻地给店里送菜。他的菜呢，是店里预定的绿色食品——他自种的纯天然蔬菜。这顾爷爷少言寡语，黑瘦的刀条脸上总挂着无尽的微笑，憨实得像黑土地那样的厚重，俺们都信任他，对他的菜赞不绝口。比如，他送来的黄瓜细长瘦小，甚而有点干瘪，不像杂交品种或者转基因品种那样肥硕粗大，一看就知道是他自己育的种，是不施化肥、不喷农药、不住温室的天然食品。
　　 “爷爷，你歇歇，俺们卸。”顾爷爷来时，俺总搬一把椅子，端一杯水敬上。不需要他老人家动手，大伙一哄而上，像蚂蚁搬家似地很快就卸完货。顾爷爷笑眯了双眼，他不说谢谢，不过，他那开心的笑就是对俺们最好的感谢。
　　 菜过磅，他不看，价格吗，也不争，算好钱让他核对，他总是笑着摇头，临走时会挤出仨字：“俺信你。”然后把钱揣在裤兜里，也不数。他越这样，俺们这些后生越觉得不可欺骗老人家，不然天地不容、良心难安。
　　 望着他驾车远去的灰色背影，俺总想到千里之外老家黑土地上的爷爷，也是同样的憨实和勤劳。只是，爷爷收人家钱时总要数一数，有时还翻来覆去地捣腾好几遍，数完后会笑着说：“嘿嘿，当面数钱不薄情，对吧？”这顾爷爷的憨实和大度甚于俺的亲爷爷，所以俺对顾爷爷是掏心掏肺地敬重，俺从他身上学了做人的许多道理。这些道理微小得可怜，被淹没在大都市的繁华中，可俺老是觉得对俺很重要，它们算不算文化呢？没有文化的俺捋不清。
　　 俺在每天的晨会上举着拳头重复一句话：“华美不是因为华丽而美，是由于诚实守信而美；华美不是因为华贵而尊，是由于坚守良心而尊。”
　　 俺在年终表彰会上也总啰嗦一句话：“华美的今天不是靠喊出来的，是靠华美人踏踏实实干出来的，是靠华美人的真心实意换来的。”
　　 日思夜想，抓破了脑袋，俺才拼凑出这两句好像能唬人的大话，算不算文化呢？没文化的俺不能确定，也无从求证。不过，俺平时就是一个实诚人，大家信俺这个人，好像也就信这两句话，大家平时都实实在在干事，没让这两句话成为空口号。这符合老板说的店文化吗？俺琢磨不透，常陷入迷糊。
　　 当然，偌大的超市一定会有不少问题，比如，有个女员工盗窃生活用品，俺没当面揭穿，更没事后邪乎她。下班后，俺尾随她去了她家，才知道她的困境，便送上备好的物品。自那以后俺每月都默默帮助她。渐渐地，对店里所有困难职工的帮助就成了大家的自觉。这样，内窃便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听说其他许多超市屡禁不绝。老板的秘书王小姐，是一个时尚的文化人，说俺抓住了企业文化的精髓。俺没文化，不敢高抬自己，觉得那啥“精髓”于俺是高不可攀的。
　　 有一次，店里遇到抢劫，收银的小姑娘被歹徒逼到墙角，面对明晃晃的匕首，她惊呆了。俺抓过身边的木凳，挥舞着冲向劫匪，身中数刀，鲜血染红了店内外的地板，可俺挺立不倒，手握滴血的凳腿，瞪大双眼死盯着劫匪，他吓破了胆，放过收银员，扔下匕首，屁滚尿流般抱头鼠窜。这件事让俺得到大伙的点赞，王秘书知道了，更赞美说这是俺们店的特色文化，并写了老长老长的宣传报道，让俺一眨眼如升云里雾里的明星。作为店长保护店员和财物是俺的责任，咋能联系上文化呢？要是俺做缩头乌龟，那是失职，是孬种，今后哪个员工还愿意跟着俺干呢？没文化的俺觉得有文化的王秘书夸大俺了，文化也可以夸大，夸大的也还叫文化？
　　 文绉绉的老板是一个有高深文化的人，他的办公室里挂满字画，让俺看着就眩晕，生怕他问俺其中的意思，那俺可要露陷了。他有一天请俺喝茶，右手捻着两个健康球，幽深地问：“小强呀，你知道我最看中你啥？”
　　 心里扑通扑通直跳的俺红着脸摇头。
　　 “首先是你的忠实，其次还是你的忠实。”老板简单地说。
　　 忠实难道是老板心目中最重要的文化？俺反思：俺忠实，绝对没错，老板您放一百个心！其实，俺也不傻，知道自己有这个优点，只是不愿意把俺的优点用好听的词说出来，俺想这个优点人人都有，又小得可怜，在这个高素质人才一抓一大把的大都市里，那普普通通的忠实咋能算文化呢？俺只是这个城市的一粒飘尘，飘尘中的这个小优点自然不值一提。俺不知道自己的这些肤浅的想法能否和老板对文化的看法一致，没文化的俺辨不清，更不敢问老板，心里一直跳腾得厉害。
　　 老板临走时撂下一句话：“为了打造企业文化，你需要一些光环。”俺愣怔一下，寻思这“光环”俩字应该含有高文化，可是加在俺身上能合适吗？没文化的俺心里有些打鼓，暗暗害怕起“光环”俩字来，忧心它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呢。唉，自己就是这样没出息，小家子气，这样咋能为老板“打造企业文化”做出贡献呢？
　　 平时，俺只知道本分做事，实在做人，俺的心掼在地上会咕咚响，可越是这样俺越被同事和顾客敬重，就连竞争对手见俺也抻大拇指。后来，俺接连不断获得政府颁发的“诚实守信个人”、“遵纪守法标兵”、“道德良心楷模”等十余个荣誉。王秘书在集团的表彰会上说俺个人的文化修为极高，号召集团上下向俺学习，打造出集团的文化品牌。这让俺羞愧难当，因为俺只是一个普通人，只做了人人都会做的普通事，俺这粒微不足道的“飘尘”咋就突然变成大城市里的“良心楷模”了呢？仅仅初中毕业的俺咋就“文化修为极高”了呢？没文化的俺浑身不自在，惊讶这城里人的文化标准咋恁低，用这标准来衡量的话，俺村里大多数人不都是“良心楷模”和“修为极高”的人啦？来自农村的俺没文化，想破脑袋不理解，觉得怪怪的，心里既滋润又犯嘀咕，像生了毛毛虫，老是不踏实。
　　 也许是俺的憨实感动了大家？也许是这憨实符合老板“打造企业文化”的需求？于是，俺造出“憨实可成人立事”的凡人名言。俺揣摩这句话可能有点文化意味，不过，没文化的俺不敢确定，也羞于询问他人，更不知道是否符合老板的文化标准。
　　 俺们的华美也连续不断地获得“信得过企业”、“顾客放心店”、“绿色食品特需经营专柜”等荣誉。绿色食品专柜前每天人头攒动，店员忙不过来时，俺会亲自为顾客打包，把致真致纯的绿色食品送到他们手上，他们的脸上都挂着开心的微笑，俺也用点头鞠躬一一回应。晚上下班后，劳累一天的俺困倦得眼都睁不开，可是一想到顾客们对俺的微笑和赞扬，俺就又来了精神，挺起胸脯把店里店外再巡查一遍，像国家领导人检阅那啥三军仪仗队，一个个货柜就是齐刷刷的兵，俺那步子竟飘飘然起来，嘴里不自觉地哼着“前进，前进，前进进！”。这算不算文化呢？应该不算吧，这是骄傲，骄傲能是文化？
　　 俺成了这个城市诚实的象征，许多回头客是奔着俺来的；华美成了这个城市守信的标志，许多新顾客是怀着信任来的。一时间，俺和华美都“光环”了，老板的文化品牌似乎也有了眉目。其实，俺认为最该“光环”的是像顾爷爷这样的供货商，他们才是诚实守信的根子，是坚守道德的根子，是孕育良心的根子。俺突然迸出这几句顺溜话，不知道是否能称得上文化，没文化的俺许是瞎琢磨，让那些饱读诗书的人知道了肯定会笑掉牙，雅致的王秘书和文气的老板也会笑到肚子痛。不过，俺不说出去，只攒在自己肚子里，让自己更踏实。
　　 春节前顾客爆满，店里一些果蔬断了货。负责采购的老板生病了，他安排他儿子代办，可他儿子一向不靠谱，俺几次三番的电话催促，可这少老板不紧不慢地说急啥，催死人啦！这些年来，老板虽然信任俺，可是采购环节由他一人掌控，从不让俺涉足。俺曾向顾客保证“春节期间特惠多多，保障供给”，咋能失信呢？失信的人该是人格分不及格的吧？俺文化水平差，可俺人格水平不能差！
　　 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供应商不能按时送货，俺又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老板在病中，俺也不忍心去打扰，还是去批发大市场紧急采购吧，自己买，就算贵点，也得对得住顾客呀。在大市场门口，俺看到一个满脸花白胡子、戴着一顶旧皮帽的老人，开着一辆半旧三轮车驶过来，本想停下，但那老者瞟见俺，竟慌慌张张地加速离去。那老人的眼神和身形跟顾爷爷一样，只是多了花白胡须和旧皮帽的修饰，而那辆半旧三轮车确是顾爷爷的。
　　 好奇心驱使俺问商家：“这开三轮车的老人也是来进货的？”
　　 “哦，你说老范呀，他每天都来这逛游，专买货底，图便宜，有时还拾人家丢弃的货渣，听说是哪个超市的老板让他来备这样的货，因为城里人以为‘瘦小’的果蔬就是自然生长的‘绿色食品’——其实是货渣，还认准生虫子的定是不施农药的——其实是有了抗药性。嘿——嘿，真搞笑。骗人成了有些人的习惯，可你这人特别，进货时不以次充好，不冒牌顶替，少见了……”商家兴冲冲地说着话，也摇着头。
　　 俺惊出一身冷汗，立刻叫停了绿色食品专柜的营业。
　　 这天傍晚，顾爷爷没来送货。
　　 第二天，俺被老板解雇了——因俺越权了，是一个不忠实的人。一瞬间，全店的人都知道俺徒有虚名，甚而那些曾经得到过俺帮助的职工也认为俺是一个伪装者。俺的那些荣誉成了俺的耻辱，成了众人讥笑俺的凭证。俺的那些“文化光环”一下子就被王秘书这样的高级文化人说成是“文化糟粕”——臭烘烘的。
　　 一个不忠实的人在这个崇尚诚实守信的城市失去了驻足的资格，不得不远走他乡。俺想用一生好好报答这座城市的愿望也不得实现了。俺心痛，带着满身的臭烘烘走了，可俺不后悔，因为俺是肚里装着良心来的，又装着良心走的，没把良心弄丢。
　　 俺后来听说，那个绿色食品专柜的生意依然红火，微笑着的顾爷爷还在送“自己栽培”的天然蔬菜，老板新提拔的店长也快速地获得了俺曾经获得的那么多“荣誉”，店里的荣誉匾牌还在增加，都光灿灿地挂在店堂正中……据说，集团的文化品牌已经打造成功。
　　 回到老家，没文化的俺埋头苦想：难道是黑土地上出生的俺身上的土坷垃味忒浓，融不到大都市高雅的文化里？那俺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