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写他，我总觉得憋屈。
　　 其实，他未必还记得我，我也早就叫不出他的名字了。早就想写他，四十多年前的事情，早就随时间云烟飘散，别说细节，连整体印象都虚化得近似于无。所以，长时间不敢动手。
　　 一同生活在一个小县城里，我家住南关，他家住东关。小时候，有一两年，因为一场灾难，我不得不住姥娘家。那时候，我就认识了他。
　　 他比我小三四岁的样子，我们曾在一起玩耍，但次数并不多，要不的话，也不至于到现在把他的名字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他眼睛鼓鼓的，嘴也鼓鼓的，金鱼一样，身子极瘦。现在实在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就叫他“金鱼”吧。
　　 反正那时候他上着小学一二年级，说话还结结巴巴，连不成串。但总记得他爱胡窜乱跑，打打闹闹，真像一条上下不停穿梭的小金鱼，活泼而又调皮。
　　 有一次，他趴在他娘身后的一个小杌子上写作业，多长时间都没写出来，他娘急了，打他，他哭着说：“我不会!”还是我帮了忙，救了他的急。
　　
　　 二
　　 几十年没见了，最近，鬼使神差，他竟然接连两次闯进我的眼帘。
　　 一次，是在一个同学家办丧事时，瞥见他在人群里忙碌，一开始还拿不准，仔细瞧瞧，真的是他，依然是“金鱼”的模样，不过变成一个老“金鱼”了。头发花白，一脸的核桃纹。但脸色却是红润的，还和旁边的人开玩笑，伸手拍了人家一巴掌。哈哈笑着，笑得很爽朗。想跟他打招呼，但苦于想不起他的名字，又看他和我对视时，一脸漠然，只得作罢。
　　 又一次，是在一个小学门口，放学了，他牵着一个小男孩儿，大概是他的小孙子或者小外孙。他笑得一脸春风，一边和孩子说着话，一边从我身边走过去。奇怪，他说话竟然不结巴了，虽然腔调还有旧时音韵。
　　 这世界真怪，早就想写他，迟迟不敢动笔，几十年没见，现在他却接连跑到我的面前，是在逼我写他吗？
　　 我不替他写点儿什么，就好像憋屈了我，委屈了他。
　　 他现在的神态，竟然和那件事儿发生后的状况判若两人。
　　
　　 三
　　 那件事儿发生后，他不上学了。我再见到他，他躲在他娘的身后，低着头，佝偻着身子，坐在小杌子上。不一会儿，他就全身萎缩，剧烈地抖动起来，像是犯了羊癫疯。
　　 他娘赶紧扭过身，搂抱着他：“没事儿，孩子。没事儿，孩子。娘在这儿!”一边说，一边用手轻轻拍他，那模样，倒像是在哄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我听大人说，也听几个小同伴讲，他出了事儿，是大事儿，他写了反动标语。
　　 他本来就不聪明，用他娘的话说：“有点儿笨！”出了那件事儿之后，就不仅仅是笨了，真像个在浑水里缺了氧的小“金鱼”，无力地翕动双腮，没了游动的精气神。
　　 因了“反标”的事情，他被学校开除了，只能跟屁虫似的整天跟在他娘身后。
　　
　　 四
　　 我之所以要写他，也许因为总觉得他冤，要替他喊冤叫屈，仔细想想，现在又没这个必要，但还是忍不住要写。
　　 我想，那时候，他才是七八岁的一个小屁孩儿，又加上笨得有些近似于弱智，即使写了什么反标，也不就是瞎胡闹，最多算个恶作剧吗？
　　 今天，别说他已经不记得我了，就算是和我再熟悉不过的朋友，我都不能再撵着他去问陈年旧事，不能狠心地再去揭他的痛入骨髓的旧疮疤。
　　 我只能做以下假设，再现一下当时的情景。
　　
　　 五
　　 一天，放学了，同学们都走了，恰巧只剩下小“金鱼”一个人，不管是因为打扫卫生，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反正就剩下他一人了。他站在讲台上往下望，一下子觉得自己高大了许多，似乎再不是那个矮小的小“金鱼”，突然变作了非常高大的老师。
　　 恰巧课桌上有粉笔，他就拿起来，想模仿老师的样子，在黑板上写点儿什么。扭头一看，教室外面的墙上就刷着血红色大字：“毛主席万岁！”“打倒xxxxxxx刘少奇！”刘少奇前面的许多字不认识。
　　 他灵机一动，就仿照那两幅标语，刷刷写起来，“毛主席万岁！”“打倒刘少奇！”虽然字迹有些歪歪扭扭，但平生第一次写黑板字，小“金鱼”心里真是乐开了花，嘴里就唱了起来：“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停了一会儿，又觉得不过瘾，拿起黑板擦去擦，无意擦了两下子，竟然就剩了“打倒”和“毛主席”五个字。再恰巧这时候，教室前突然走过几个学生或者老师，小“金鱼”心里一惊，像惊枪的兔子，顾不得再擦，扭身“哧溜”就跑。黑板上就只剩下了那五个大字，显得异常醒目。
　　
　　 六
　　 当然，这过程，只是一个假设，一种版本，情节偶然性过强，也非常平淡，细节更经不住推敲。要是放开了想，让许多人都去假设，会有许许多多的版本，一定比我的假设都要惊心动魄，扣人心弦，情节跌宕，妙笔生花。
　　 但是，我宁愿相信这是最接近真实的一种假设，因为这一假设是以一个屁事儿不懂的小学一二年级的学生为主角，而且，他的智力比较低下。
　　 其实，过程并不重要，结果却是非常骇人。
　　 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他真就是一个对伟大领袖恨之入骨的“阶级敌人”，或者是“反动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被人唆使去干那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儿。
　　
　　 七
　　 事情过去之后，公安局如临大敌，大动干戈，校园里紧张的柳树叶都不敢晃动，许多公安人员在学校里明察暗访三天，一个个对笔迹，终于查到是小“金鱼”做的案。马上把他拘留起来，一拘留就是许多天。
　　 在里面，他是如何被反复审讯，如何被呵斥詈骂，如何遭罪，如何被吓破了胆，就不得而知了。但他出来之后的那副患了羊癫疯似的模样，真叫人寒心，真叫人不敢想象。
　　 这事儿当时在整个县城传扬得沸沸扬扬，引起了不小轰动，也使小县城的空气都跟着紧张了三天。真相大白，整个县城都似乎喘了一口气，但是在街头巷尾交头接耳的人们，一边窃窃低语，一边摇头，似乎觉得很不过瘾。
　　 他的父母被叫到公安局询问多次，要追查是不是他们教唆的结果。可惜，他的父母是当时四邻八舍公认的极其小心谨慎的人，柳树叶掉到头上都要浑身打颤颤。家里成分也是上中农，虽然接近富农，但毕竟不是富农，算不得黑五类，算不得阶级敌人。反正最后稀里糊涂，把小金鱼放回了家，据说也没太追究他父母的责任。
　　 又听说，最后，还是当时的县武装部部长说了一句话：“一个啥事儿不懂的小屁孩儿，费那么大劲瞎折腾什么？撵回家去算了!”当时的县武装部部长还兼着县革委会主任，是个老革命，渡过长江，跨过鸭绿江，他一句话，没人敢公开反对，下面人也就遵照执行。小“金鱼”及其父母才躲过了更大的灾难。
　　 现在想想都后怕，在当时，犯了这种事儿，那就是惹了塌天大祸，蹲监狱不说，闹不好，命都保不住。
　　 从这个意义上讲，他还真是一条幸运的小“金鱼”。
　　
　　 八
　　 今天再见到他，似乎又变作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金鱼”，虽然老了许多，但精气神儿还挺足。他经历了多长时间才缓过魂儿来，我更不得而知了。好在，看模样，他今天活得还算可以，我就偷着替他祷告一声吧：“阿弥陀佛！”
　　 啰啰嗦嗦，为他写了这么些文字，心里才有些放松。
　　 其实，我写这些，压根就没打算告诉他，也许他到死都不会知道我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