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靠墙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去z城出差,走在街上,突然有人问我:“你是阿梅?”仔细一看,似曾相识,愣了一下我说:“啊,你是英子?”
“是的。”英子一双大眼睛笑着对她身旁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说,“果果,快叫奶奶!”
“这是你孙子?都这么大啦!”
“是的。一晃三四十年过去了,果果都快上小学了,记得我们小时候天天背着书包一起上学的。”
“嗯。对不起……”听她说这话,我的脸不由得红了,说话有点不自在,声音自然小了下去。
三十多年前,我和英子是邻居,也是好朋友。那年我十岁上四年级,英子十三,她上学较迟,跟我一个班。英子家以前是地主,她的母亲是父亲娶的二房。据说母亲也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她遗传了母亲的优点,长得跟她母亲一样的漂亮。白皙的皮肤,俊俏的脸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让我隔了几十年都没有忘掉。她善良活泼,爱说话,有点像男孩子。虽然学习成绩不是很好,但我很喜欢跟她一起玩。每天总是一起背着书包上学、放学,回来后,一起背着篮子去田里铲猪草,一起丢石子、踢毽子。英子能干又比我大,每次铲猪草,她的篮子都在我前面装满,然后她就会帮我,一直到我的篮子也装满。
那时农村的孩子很多,一家三四个,甚至五六个,上学调皮捣蛋或不认真学习,挨老师的揍是常事。家长也鼓励老师,孩子不听话就打,一般的孩子在学校挨了打是不敢回去告诉父母的。那时的老师基本都是民办教师或者代课教师,我印象中就没有一个公办老师,所以,当时的课也不是很正规。自习课常有,自习课老师不在,班长全权负责。我是班长,我们班的自习课当然就由我负责了。那天自习课,我让大家抄写生字,一个十遍,不许讲话,更不允许打闹了。我拿着老师的教鞭,扛着老师的牌子,带着老师的上方宝剑,耀武扬威,在教室里来回折腾。英子一贯以来是很难坐得住的,她写写玩玩,也许是为了给我面子吧,她自己跟自己玩,一会橡皮擦擦擦,一会小刀削削削,突然橡皮滚到地上去了,她猫腰到桌子下面捡。那橡皮掉到了身后男生金宝的脚后面,够不着,英子悄声叫金宝帮她捡。金宝瞄了我一眼,没有理她。她火了,压着嗓子:“你耳朵聋啦,帮我拿下橡皮,听不到啊?”
“唵,就听不到,怎么样?”金宝一边做了个鬼脸挑衅着,一边装模作样地写着。
“死人,木头人。”英子骂道。
金宝索性把橡皮踩到了脚下,英子火冒三丈,再也不顾什么上课,眼里也完全没有我的存在,大声开炮了:“你妈的xx,爪子拿开。”说着拳头已经伸向他的小腿。
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英子的身上。
金宝比较促狭,他不吭声,若无其事地低头认真写字。
我丝毫没有顾及英子是我的好朋友,一副包拯铁面无私的样子,连忙厉声叫道:“英子站到讲台上去,鼻子靠墙。”
英子辩解:“金宝故意踩着我的橡皮,不给我拿。”
金宝早把橡皮踢到一边了,无辜地说:“报告班长,我没有踩她的橡皮。”
“站上去,鼻子靠墙!”我再次厉声叫道,毫无回旋余地。
英子站了上去,鼻子靠墙。
从那以后,英子再也没有同我一起上学放学,没有一起铲猪草,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小学没有毕业她就辍学了,十八岁那年,她替年长她近十岁的哥哥换亲,嫁了出去。我继续上学,后来做了老师,我们一直没有再见面。
在师范学了心理学后的我发现,鼻子靠墙是一件多么伤人自尊的事啊,我后悔、自责,我在心里默默地向英子道歉。我真正成了一名教师后,从来没有让我的学生鼻子靠墙,我宁愿狠狠地打他们的手掌心。
虽然几十年不见,但当我见到英子时,我的大脑不容思考,嘴里就蹦出三个字“对不起”,尽管声音有点小,尽管这道歉有点迟,但我终于有机会当着英子的面说出来了,我感觉轻松了许多。
英子好像没有明白:“嗨,这么多年没见面,哪有什么对不起的事,我家就在附近,到我家坐会吧,我们老姊老妹的多少年没见了。”
“好!”
英子家三居室,家里收拾的干净整洁,我说:“你儿媳妇遇到你这样年轻能干的婆婆,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哪里啊,来,喝茶!”
我们坐在沙发上喝茶聊天,果果在一边玩着自己的玩具,英子脸上满满地写着幸福。果果突然跑来:“奶奶,我要玩手机。”
“不行,小孩子不能玩手机,你玩你的玩具不是很好吗?”
“不嘛,我就要玩!”
“果果乖,果果最听话了。奶奶说过的,不听话的孩子要……”
“不听话的孩子,鼻子要靠墙。果果听话,鼻子不靠墙。”英子还没有说完,聪明的果果就接上来了。
我的脸“刷”地一红,看着英子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我仿佛又看到了英子鼻子靠墙的那一幕。英子听了果果的话,咧开嘴开心地笑了,我也跟着笑了。
窗外,阳光明媚。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去z城出差。
走在街上,突然有人问我:"你是阿梅?”
仔细一看,似曾相似,愣了一下,我迟疑地答道:“你是,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