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鹿村最近死了一个名叫贾二蛋的老头。因为这几年春耕一结束绝大部分青壮年男性都外出打工去了，偌大的打鹿村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男人，发丧那天，已经年过五十的马来宝也不得不去抬棺材，死者的坟修在村庄南面的半山腰里，还要过一道河，河水虽然不深，但在一年前发洪水的时候桥被洪水冲走了，要不是女人们帮忙，凭他们几个男人很难过得了河。直到埋完贾二蛋老头回到家里时天已经黑了。吃过晚饭看了一会电视便上炕睡觉了，尽管已经很疲惫了，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一幕幕往事像电视剧一样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打鹿村是个不到百十户人家的村庄。在这两面是山，中间不到一公里宽的狭长地带已经算一个大村庄了。
　　 在打鹿村吴姓和贾姓人数最多，据说来的也最早。贾二蛋的爷爷说他们的祖籍在河南禹州，明朝末年逃荒来到这里，来的时候只有两家，还是表兄弟。那时候这里根本没有人，还是一片荒滩，两面的山上都是原始森林。经常有狼、豹子、野猪、甚至老虎出没，每天晚上他们在村庄的空地上不点起一堆火不敢睡觉，不然狼虫虎豹就会窜进到村子里的。还有其他几姓人数不多，他们是王、何、白、李、杨、马，是民国十八年回民叛乱时从临夏来的，其中马姓最多也只有十来户。但在打鹿村吴家人喜欢读书做官，贾家人喜欢拜师傅学手艺，马家人擅长做小生意。
　　 马来宝的父亲是第一个办起小卖铺的。
　　 马来宝家的小卖铺在村庄的中央，小卖铺不远有一个臭水塘，雨水多的年成，一到农历四五月间，就有蛤蟆和青蛙在水塘里哇哇的叫，尤其夜里叫声非常响亮，半里路之外都能听见，有这样一段顺口溜。
　　 打鹿村，打鹿村，
　　 村中有个臭水坑。
　　 不养鱼，不养鸭，
　　 只有蛤蟆哇哇声。
　　 一个村里两大姓，
　　 互相之间往死整。
　　 吴贾两姓不知道是什么时间结了怨，不论红白喜事互不来往，尤其是男人们除了公事，见面连招呼也很少打。但孩子们不在乎那些，马来宝记得他七八岁的时候，水塘里的水并不是很臭，每到夏天，趁大人们下地劳动的的时候，他们一群小男孩光着屁股一头钻进水塘洗澡捉青蛙互相浇水玩。这些孩子们各家的都有，一旦被大人们知道就会把自己的孩子叫回去的。吴姓人不让自己孩子和贾姓孩子一块去，贾姓人不让自己孩子和吴姓孩子玩，如果警告几次还到一块去就会挨揍。马来宝不理解，便问爸爸，爸爸告诉说：“他们两姓人有怨恨。”
　　 “什么是怨恨？”
　　 “你还小，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马来宝又问：“有怨恨就不能一块去玩吗？”
　　 “嗯。”
　　 “那么咱们和他们有怨恨吗”
　　 “没有。”马来宝爸爸说：“咱们和谁家都没有怨恨。”
　　 他模模糊糊的感觉到怨恨不是好话，是骂人的话，后来他和贾姓或者吴姓的孩子如果吵架就骂你们是有怨恨的，从此贾姓的孩子和吴姓的孩子们吵架的时候也互相骂对方是有怨恨的。
　　 吴玉平的父亲吴进宝本原来是粮食局的干部，被打成右派，成了专政对象，在公社的专业队上干活，开批判大会时便揪出来批斗，台风运动中被贾姓人捆绑时，故意把两根肋骨用膝盖顶断了。
　　 “刮台风”那年马来宝十岁，已经小学三年级了，每次开大会的时候，校长就组织老师和学生们去会场里喊口号。就是捆绑吴进宝的那天，马来宝和他的同学们被安排在靠近主席台最前面的地方，所以他看的非常清楚。当贾主任讲了一通话后便宣布把吴进宝等坏人带上来，这时只见红卫兵队长贾二蛋率领一群红卫兵押着头戴尖尖帽的吴进宝、吴良才、白海潮等十几个坏人从大队的后门走了出来。这时会场里便有人带头喊起了“打反动派吴进宝！打倒地主分子吴良才！打倒反革命分子白海潮！……”的口号，刚开始马来宝和同学们都喊得很起劲，当看到坏分子们一个个被五花大绑起来，有的还“妈呀妈呀”的叫唤的时候，有胆子小的同学便吓得不敢在大声喊口号了。马来宝记得吴进宝刚被绑起来的时候，还表情自然，看起来很镇静，并且向台下的人微微地在笑。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说右派分子吴进宝没有绑紧，人民群众要求再帮一次。这时从红卫兵队里走出来两个贾姓的年轻人，一个是谁马来宝已经记不得了，一个贾三娃。吴进宝第二次被绑后，脸上再也看不到微笑了，只见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一滴一滴的滚落下来，慢慢地脸也变黄了。
　　 “刮台风”那年打鹿村的运动搞得很扎实，经常得到上级的表彰，打鹿村批斗捆绑了很多人。从此贾占奎和贾二蛋也在那时候出名了。在他俩出名的同时，同时也得罪了很多人，都想找机会报复。后来贾占奎因为一场意外事故死了，他只有一个女儿，他死后婆娘带着女儿出嫁到另一个公社了，人们想报复也没有机会了。那是七四年的冬天，贾占奎带领打鹿村人在离打鹿村不到两公里的虎跳峡修水库，在撬石头的时候不小心从山坡上滚落下来。他的死，给打鹿村好多人心里带来了解恨的快意，一个冬天人们都在谈论那件事。有人说因为贾占奎带头拆了寺院，在拆寺院的时候有人看见他给佛爷的塑像上撒了一泡尿，是佛爷在报复他，也有的人说是因为他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把好人批斗捆绑了，不过这些话都是暗地里在流传。那一年马来宝已经十四岁了，在初中读一年级。贾占奎出事的那天正好是星期天，当人们把贾占奎抬进村子的时候，还是有好多妇女哭了。看着母亲哭的那么伤心，父亲也阴沉着脸不说话，马来宝也感到鼻子酸酸的。
　　 虽然“刮台风”的时候打鹿村批斗捆绑了很多人，捆绑挨打最严重的其实不是吴姓人中的那一个，而是贾占奎的堂外甥王毛娃，在六十年代初期，王毛娃偷偷杀死了一头小牛，因为是贫农出身，只拘留了三个月后就释放了，但在农民的心目中牛的位置不亚于自己的家庭成员，不论是谁一旦成了偷牛贼几辈子也洗不清污点。
　　 贾占奎尽管批斗捆绑了了很多人，但心肠并不坏，六零年挨饿的时候，看着何三家几天没有做饭，一家人已经饿得躺在炕上起不来了，他知道后便把自家仅有的一碗豌豆面，还是妻子到娘家拿来的，分给何三半碗，救了何三一家的命。
　　 马来宝家过一条马路就是打鹿村大队的大队部，那几年马来宝的父亲是生产队的队长，他经常到大队部去开会，开完会父亲就会把贾占奎带到家里来喝茶或者抽水烟。有一次母亲和贾占奎开玩笑说把他的女儿喜花给马来宝娶媳妇，贾占奎满口答应，说只要孩子们互相看上，他完全同意。虽然马来宝和喜花是从小一起玩大的小伙伴，但自从听见母亲和贾占奎的话后，见面后却没有以前那么自然了，总觉得有点别扭，有人的时候甚至不敢说话，却又渴望说话。贾占奎死后当得知喜花要被她妈妈带走的时候，马来宝心里像被什么一下子掏空了，他忍不住悄悄的跑到生产队的牛圈里偷偷抹眼泪。
　　 文革结束后贾二蛋的日子不好过了，他从红卫兵队长和民兵连长一下子成了动乱分子。在“刮台风”那年他亲手捆绑过被打成右派，七四年又恢复了职务的公社王主任亲自来宣布的。贾二蛋成了动乱分子后，被送去到公社办的学习班学习的那天，打鹿村很多人以为是被判刑了，他刚走不多时候，大队上有人来通知要家属把铺盖送到公社来。正当有一部分人们都以为他被“劳改”而高兴地时候，不料他却回来了，回来后由现任的大队主任的白海成陪同去给文革中的受害者上门赔情道歉。白海成是白海潮的堂弟，文革初期因为解放前加入过三青团被批斗过，后来因为表现积极当了生产地长，文革结束后成了大队副主任，据说他老婆和公社一位姓宋的干部有什么瓜葛，那位姓宋的干部当时是公社的负责人，但谁也没有看见，只是传闻而已。就是没有和姓宋的干部没有任何瓜葛，白海成当主任也是顺理成章的，在打鹿村的生产队干部中他的头脑最好，文化程度最高，并且是一个很会巴结领导的人。
　　 文革刚刚结束的那一段时间，贾二蛋晚上不但不敢一个人走路，怕被人暗算，就是白天也经常绕开通往村庄的大道走小路，有好几次被在文革中挨斗的家属堵在半道上大骂挑衅，他不敢吭声，只好默默接受。当时马来宝也认为人们报复一下是完全应该的，心里多少有一点幸灾乐祸。后来他知道的多了，经历的多了，才改变了对贾二蛋的看法。
　　 听老人们说，吴玉平大爷解放前给鲁达昌当副官的时候，给吴玉平的爷爷弄了个保长，那时候的吴姓人个个盛气凌人，想骂谁就骂谁，想打谁就打谁，贾姓人受到的欺压最多，尤其是吴保长，可霸道了，他出门的时候经常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大马，，除了吴姓人，其他人，尤其是贾姓人如果不给他的马让路，他就跳下马狠狠抽一顿马鞭，直到那人求饶才住手，然后扬长而去，打鹿村人每当听到他的马铃声就赶紧躲在了一旁。他还是一只色狼，打鹿村稍微端正一点的女人，没有他不打主意的。特别贾姓人的女人十之八九都被他糟蹋过。并且还怂恿他的侄子们说，不要害怕，贾姓人的女儿就是给你们养的，有什么麻烦就来找我，我给你们撑着。贾三娃的母亲就是被吴保长凌辱后吞食了鸦片死了，那一年贾三娃才五岁。
　　 贾二蛋的爷爷是贾姓人中最精明能干的，上过几年私塾，还学得一手木匠手艺，家境也不错，光水地就有十多垧，吴保长为了把贾二蛋家的水地占为己有，便捏造谁贾二蛋的爷爷是共产党，指使自己的侄子到县长跟前去告密，等到贾二蛋爷爷被关在大牢里的时候，便给贾二蛋的父亲（那时候才十六岁）出主意拿钱赎人，结果贾二蛋家的水地都以很便宜的价钱卖给了他，而贾二蛋的爷爷终于还是没有赎出来，死在了大牢里。解放后吴保长被作为恶霸地主镇压后，贾姓人才结束了噩梦。
　　 马来宝清楚地记得，吴进宝平反后调到了县政府，成了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后，贾二蛋和曾经捆绑过吴进宝的几个人都捏了一把汗，只害怕遭到吴进宝的报复，干活都没有心思，几个人整天在家里打扑克消磨时光，不知道谁把这话传到了吴进宝的耳朵里，白海成去县城开会的时候，吴进宝捎来话说，让贾二蛋们不要有什么顾虑，安心劳动，说那是国家政策造成的，罪魁祸首是“四人帮”，“四人帮”已经抓起来了。还说都是邻里邻居的，冤冤相报何时了。一听这话贾二蛋们才放心了，打鹿村人也都夸赞吴进宝不愧是大学生，看人家说的话多有水平。虽然吴进宝是没有把贾二蛋们怎么样，不能说明贾二蛋的日子就从此太平了。
　　 人们如果要报复打击一个人手段是多种多样的，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农民，在打算置对方于死地的时候，手段并不比政治家差多少。那几年贾二蛋家的鸡、猪、狗，不是莫名其妙的丢了就是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早上发现已经死了，怎么死的却弄不明白，地里麦子经常遭到牛羊的践踏和人为地破坏，谁干的却不知道。八十年代末，贾二蛋给儿子娶媳妇，那几年正赶上庄稼连年干旱，大多数人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人们都知道贾二蛋为了给儿子娶媳妇送彩礼本来就欠了一屁股债，举办婚礼的那天，有人提议每人拿出一毛钱的礼金给贾二蛋的儿子去贺喜，不上礼金也可以，名义是贺喜，暗中是大吃大喝让贾二蛋家破产，就是那一天平素互不往来的吴姓人几乎都成了贾二蛋的“贵客”。在马来宝眼里，打鹿村最坏的人要算吴良才的大儿子吴军，见了人虽然经常是一副笑咪咪的表情，许多的坏主意都是他出的，在修水库的时候，因为偷了别人的一双雨鞋，被当民兵连长的贾二蛋捆绑了一绳子，并且送到公社专政了半年，从此给贾二蛋更是怀恨在心，但他没有胆子和贾二蛋明着干，经常暗地里怂恿吴姓人和贾二蛋闹事。有一段时间贾二蛋被人攻击的实在受不了了，几乎已经是无路可走，不得不离开打鹿村，到四十里外的藏区给藏民放牧牦牛。
　　 贾二蛋给藏民放了十几年牛才回来的，直到回到打鹿村是已经就是九十年代了，那时候人们对文革的仇恨已经淡薄了许多，贾二蛋也从一个中年人变成了老头子，头发胡子都花白了。贾二蛋喜欢打牛九牌，农忙的时候人们都下地干活，贾二蛋也不例外，农闲的时候大家就聚在在马来宝家的小卖铺门口打牌，贾二蛋打牌的水平不高，还是牌运不好，输钱最多的就是他，可从来不反悔也不赖帐，但欠账，他有个规矩，到年底的时候，也就是除夕之前一定要把所有的欠账还清的，所有人们都喜欢和他打牌。他也喜欢喝酒，酒量却不怎么样，只有二两酒他就兴奋起来了。贾二蛋最愿意给人们讲五八年他当兵的时候到甘南平叛的那段故事，当人们需要他买酒的时候，就故意问：“老贾，你那次一共打死了几个土匪？听说你的枪法很准？”当不需要他买酒的时候，就故意戏谑说：“老贾，听说你晚上站岗的时候睡着了，西番婆把你抬到她们的帐篷里时还没有醒来，有没有这回事呀？”这时候他的脸红到脖颈里了，直起脖子说：“都是胡说，站岗的不是我一个，你们……你们……”人们见他认真起来，便哈哈的笑着走开了。
　　 马来宝父亲是零三年冬天去世的，那年冬天贾二蛋也害了一场大病，中风了，差点去世，儿子给他把棺材寿衣都准备好了，后来虽然好了，但鼻子和嘴巴歪了再也没有恢复过来，走路也很困难了，说话口齿也不清楚，自此很少出门，天气特别暖和的时候，偶尔在大门口晒晒太阳，人们路过他家门时，如果不熟悉他的人，谁不会想到这个老头当年算是打鹿村的一个人物。
　　 贾二蛋走了，走的悄无声息，已经三四年了。就像他生活过的那段岁月，已经成了历史。打鹿村的人们已经很少记得他，就像对他生活过的那段岁月一样模糊，而且这种淡忘不是刻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