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饭菜做好了，快出来吃饭吧！”
　　 我推开外婆卧室的小门，向着里面喊道。外婆已经八十八岁高龄了，她平时走起路来速度很慢，可是步子却迈得稳健，身板也挺得直，我们年轻人还比不过她呢！然而现在的她却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岁月侵蚀了她的一切，除了生命和尊严以外，外婆自己也明白，她能够陪伴我们的光阴不多了。现在的她非常珍惜生活的每一天，不论是快乐，还是孤独，还是痛苦，她都将它们看得淡如清水；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而言，她不能牵挂太多的烦心事儿了，稍有不慎，生命的暮钟就可能随时敲响。
　　 “晚上吃什么菜啦？”
　　 “肉圆丝瓜汤、清炒落汤青，还有一大锅香菇木耳炖洋鸡呢！快来吃吧，菜肯定要比中午好。”
　　 “是你妈在烧菜？”
　　 “对呀，只要她在家，爸爸肯定把做饭的任务交给她的。”
　　 “唉，你妈的厨艺不行，我还是喜欢吃你爸爸烧的菜。”
　　 外婆讲的是实话，妈妈虽然做了那么多年的家庭主妇，可是她烧菜的技巧还是没法跟我爸爸相比。爸爸也没做过厨师，他却能做得一手好菜，他干活的时候非常仔细非常认真，仔细到近乎追求完美的地步，有时连我外婆都嫌他慎重得有些过火了。他就是这样的性格，切菜的时候，他要将市场上买来的菜先在杆秤上过数一下，以确定奸商是否在背后坑他；等到确定了没有缺斤少两后，再去水池里把蔬菜里里外外充分地清洗干净，然后才放到砧板上切菜，他切得均匀而细小，这样处理的蔬菜在煮熟后会显得格外入味。而我妈妈毛手毛脚的急躁性格却永远做不到这一点，她始终追求一种别人无法超越的速度，干任何事情以快速为标准，说起质量的话，只求我们睁只眼闭只眼了。
　　 您可别说，有一回我妈妈给我们煮肉圆吃，这本来是件好事情，因为我很喜欢吃这种家乡特色浓重的食物。可惜由于她技术水平不高，生粉和水的配比量偏离了标准，加上一味地追求速度，结果煮出来的肉圆有一半以上都是生的，贴近底部的那一层几乎可以看清瘦肉和生粉在游动呢！这样的农家肉圆我们怎么敢吃？幸好第二天爸爸将它拿去切块煮丝瓜汤了，口感倒挺不错，只可叹当天晚上我们的好心情就这样无辜地被破坏了。
　　 我无意取笑妈妈的不成熟，我只从心里尊重我的外婆、感激我的外婆。外婆陪伴我生活了整整二十几年，同时她也为我的外公——那个我从未见过面的憨厚老男人守寡二十几年，应该说她是个很懂得感恩的、很了不起的长辈。小时候，我记得最多的外婆的形象是她坐在一把藤丝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在扇风；当然这是在夏天，冬天那就换成坐在火炉旁烤火，或是怀里抱着个热水袋，嘴里哼着歌在藤椅旁边走来走去。到了她度过八十高龄的时候，那种景象就很少看到了，我也很少能听到她给我讲她年轻时的故事，讲我的外公当年是怎么怎么的勇敢等等的事迹。从那个特殊年代走过来的外婆也很喜欢忆苦思甜，更何况她守寡了那么多年，我们能剥夺她的这点最基本的人生权利吗？
　　 外婆现在老了，老得失去了知觉，失去了记忆，她心里还是想为我们这个家做点事情，只可叹手脚确实大不如从前了。在八年前，外婆是个勤劳朴素的家庭主妇，每天她都会提着个篮子去菜市场买菜，刮风下雨从不间断。咱们家的厨房活儿几乎都是她一人承包下来的，外婆是真正的当家伙夫，她的厨艺是我这辈子最认可的。然而，这么好的厨艺却没有传给我妈妈，不是外婆不想让我妈妈独立，而是我妈妈确实没有做菜的天分。妈妈是个急性子，她这辈子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你给我快点，别磨磨蹭蹭的！她的个性使她丧失了很多干活的乐趣，因为她往往只看到事情做完后的结果，忽略了做某件事情途中享受到的快乐。做个伙夫是万万不可急性的，切菜、入锅、烹制、调味，哪一步可以忽略跳过？爸爸就在这个上面耐住了性子，所以他的厨艺虽然不能超越我外婆，但是远远要比妈妈精湛得多。
　　 “你给我吃快点，我要洗碗了！”
　　 妈妈又在洗碗间里大喊大叫，我知道她闷在家里腻烦了，她要出去逛街。她向来有这样的喜好，喜欢吃完饭出去散散步，不管买不买东西，她都要出去走走。
　　 那是在厂里上班期间，她也是这样的脾性。其实她自从做姑娘时候起就非常贪玩，嫁给我爸爸后还算有所收敛了，偶尔还会在家里看看电视。但是大多数时候她都喜欢往大街上跑，有时带上我，有时自己一个人。我爸的性格在这点上和我妈正好相反（其实他俩很多地方都不合拍，我甚至于怀疑当初他们怎么会走到一起去的），他不喜欢逛街，不喜欢聚众聊天，不喜欢参加一些交际活动，也不喜欢请别人到家里来喝酒吃饭。他喜欢自己躲在家里看报纸、看电视，开心、郁闷、烦躁、愤怒都自己扛着。作为儿子，我从来不去评判父母的行为哪些是好哪些是坏，因为世界上每个人都是有缺陷的嘛，包括我自己，咱们做人干嘛要那么严格地给别人限制一个圈子呢？只是这个道理我爸不明白，他习惯于给我设定圈子，然后按照这个圈子的标准去随意评判我的行为。
　　 “外婆，你先去休息吧。七点钟了。”
　　 “唉！还是我的外孙好咧，吃饭也惦记着我，睡觉也惦记着我。小时候我真的是没有白白疼你啊！”
　　 “瞧你说的，外婆！我怎么会忘记你呢？”
　　 “唉，我知道，我知道彬彬是个很有良心的孩子，二十多年来外婆一直在看着你长大，看着你读小学读初中读高中读大学，现在又看到了你在单位里工作，你比你妈妈要聪明很多，也懂事很多，外婆这辈子的愿望算是在你身上实现了。”
　　 外婆是我们这个四口之家的局外人，然而她却是这所老房子的主人。外公在我未出世的时候就去世了，那时候外婆的年纪也不大，估计六十多岁吧。她为我外公守寡达二十多年，可以想象，那年代女性对于爱情是多么忠贞不渝。外公去世后，这所房子就剩下我妈妈和我外婆两个人，在七十年代的中国，这种家庭的经济状况是挺让人羡慕的。我的爸爸是上门女婿，小时候我不懂什么是上门女婿，也没追究过我父母的婚姻模式和别家孩子父母的婚姻模式有什么不同，通过我的眼睛只能看到一点，邻居们对我的爸爸并不太尊重。很少有人会喊出我爸的名字直接跟他打招呼，平时也几乎没人请求他帮忙干活，尽管爸爸有一手好技术，他精通水管和电路的维修，但是隔壁邻居家的水管出了问题，他们情愿花钱到外面去请维修工，也不愿意打声招呼叫我爸爸帮忙。那种不受人尊重的境况在我外婆晚年时更加明显地体现了出来，至于很多时候我在心里叩问自己，是我们自家人不争气，还是整个社会世俗风气低下？
　　 外婆老了，真的老了，记忆力衰退，说话做事也远远没有之前那么灵光了。爸爸妈妈对她的不尊重，邻居对她的嘲笑与挖苦，再也不会深深地嵌在她的脑壳里了。她磨炼出了一种开阔豁达的人生态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天下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然而，这样无所谓的容忍与退缩，也没有阻断某些心眼恶毒的老妇人的险恶行动。
　　 有一次，天气闷热，外婆搬了把藤椅出门乘凉。她坐在邻居徐老太的屋门边，原本想在那儿坐着吹吹风的，没料到徐老太这个恶毒的老妪心里看不起我外婆，不想让她坐在自己家门边，可是嘴上又不好说。于是，老妪回家拿出一堆脏毛巾，假装在洗毛巾，把水池里的水放得哗哗得响，接着用木槌使劲地槌湿毛巾。毛巾在木槌的鞭打下溅出大滴大滴的水珠，水珠向外飞溅，溅到我外婆的衣服和裤子上。外婆年纪大了，当时还什么都没察觉，她以为徐老太只是在洗毛巾，她以为徐老太还像十年前那么尊重她，她以为徐老太早年死了丈夫，会同命相怜。殊不知当年那个苦命的老妪如今变成了一只毒鸳鸯，她忘记了外婆对她的照顾，忘记了逢年过节我外婆给她们家送好吃的东西，忘记了她大儿子车祸死去时我外婆还特意跑去安慰她。人的良心啊，为什么到一定时候会蜕变成一颗生锈的铁钉呢？我曾经为徐老太诅咒了无数次，诅咒她在我外婆之前死去；然而上帝不是个明智的法官，他没有及时惩罚恶毒的老妪；在我外婆去世的那年，徐老太婆还端端正正地活着呢！
　　
　　
　　 冯金珠
　　
　　 太晚了，这一切来得太晚了。根生，您要是能多活几年，就能看到我们的小外孙彬彬的出世了。唉，只怪命运这东西在捉弄人呐，你那么喜欢孩子，我却偏偏不能给你生一个自己的亲骨肉，这是人间多么大的遗憾啊！上帝可真会捉弄人，咱们做了一辈子的好事，生前从来没有得罪过任何人，连受到别人不公正的评论时，我们都把委屈埋在心里，从来不会去和他们斤斤计较。这样的善心人怎么能得到这样的报应呢？当我到了一定的年纪，看着马马虎虎做人的那些老头老太婆，他们都已经儿孙满堂，待在家里尽享天伦之乐，那种嫉妒和心酸呀，真是说也说不出来。
　　 根生，您现在还能听见我说话吗，您抛下我和红英，匆匆地走了，如此仓促不觉得遗憾吗？我知道你已经不能回答我的提问，可我还得安静地跟你谈谈，我要说出压在我心里多年不曾说出口的话，你听不见，我会替你保存着。
　　 根生，我跟着你过了一辈子，只有幸福，没有后悔，只有快乐，没有失意。如果硬要给我的人生找出一桩遗憾的事，我敢说那样的遗憾也是我自己造成的。我没有工作，没有收入，自从结婚后就在家里伺候你的衣食住行；我觉得自己还能算得上是个称职的、尽责的家庭妇女。我能洗衣、做饭、打扫卫生，能把一个肮脏的家变成洁净的家，能每天给你记着你的渔网和鱼篓，看着你背着沉沉的鱼篓准时或不准时地回到家。我能努力为你做很多事情，尽量地尽快地将它们做好，不让你在你的朋友面前失一点点面子。可是我却没有给你生一个活泼健康的孩子，没能让你在朋友面前真正地抬起头做人，没有把我们这个小家的幸福真正延续下去。
　　 “唉！我根生前辈子作了什么孽了，老天爷要这么捉弄我？”没事的时候，我总能听到你独自坐在墙角抱怨。
　　 “不要怨老天爷，咱们做人踏踏实实、清清白白的，老天爷就算瞎了眼，也不会捉弄像咱这样的好人的。”
　　 “唉！会不会是我这辈子不信佛的缘故？”
　　 “不信佛的男人又不是就你一个，别人家里照样有活泼可爱的孩子。”
　　 说实话，我不想再说这样的话来打击咱们的自尊了，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限，你虽然脾气一直都那么好，但是你也容不得别人随便羞辱。人的心很像一面镜子，你若用它来照外面的世界，世界一定会变得通体透明。
　　 你说：“我不能再这样沉沦下去了，我要彻底改变自己。”
　　 我说：“你怎么啦？精神那么冲动？”
　　 “我要做个有信仰的男人，从明天开始，我要去信佛，我要信佛，我要信佛……”
　　 “干嘛呶？我就不许你去搞什么封建迷信。没有孩子是咱们自己的事儿，你要怪老天爷不显灵干啥？”
　　 “我决定的事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真是个犟脾气……”
　　 从那时开始，咱家炉台的墙壁上突然间就多出了一尊铜制的弥勒佛，它虽然不太占位置，却给我一种非常刺眼的感觉，好像整个厨房的空间都被它占据了，你的精神生活似乎已经离不开它。根生，我真的很佩服你的勇气和决心，你离开了那么多年，至今我还能回忆起当年你虔诚地拜佛的情景。每天清晨五点半，你就准时地起床走到那尊佛像跟前，点上三支香专心致志地叩拜，嘴里还轻轻地念叨着什么。我也有早起的习惯，可是你不允许我在你还没有拜佛结束之前打扰你，甚至做早饭也不行，你说那是对你信仰的不尊重，必须极力阻止。
　　 拜佛天天在拜，寺庙也每个礼拜去一次，信佛的朋友交了不少，但是我依然没有怀上孩子。每当你顶着太阳出去捕鱼时，我就孤独地坐在家里哭；我羡慕有孩子的家庭那种默默无言的欢乐，尽管小孩有时候会淘气会吵闹，我仍替她们感到幸福。人们说得好，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希望得到，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在心里占据的地位越加高。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生命在我们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根生呀，你说说咱们前世是不是做了坏事啦？
　　 有一天，生命中一次伟大的契机出现了。你匆匆地从外面跑回家，好像连什么渔具都没有带回来，我问你，发生什么事情了。你二话没说，拖出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拉着我的手叫我马上坐上去，我问你带我去哪里，你说，去了就知道了。
　　 自行车载着我来到城南一家孤儿院，当看到那么多陌生的孩子在眼前窜来窜去，偶尔还堆在一起吵闹时，我顿时明白了你要做出一个怎样重大的决定。根生，我们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为什么呀？你瞧呶，这些小生命是多么得可爱，她们有的长着圆圆的脑袋，好像大西瓜，有的长着大大的眼珠子，有的梳着麻花小辫，有的穿着不整齐的开裆裤，似乎那裤子还在往下滑。唉，那应该还是六十年代初的事儿吧，至今回忆起来我还觉得历历在目。
　　 “怎么尽是女孩子呀？”我不禁向你问道。
　　 “男孩子都是传宗接代的‘未来的皇帝’，谁家会把‘皇帝’往外面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