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志远的手指尖又禁不住微微地颤抖，薄薄的小纸片在他的手指尖上也不停地抖动，那时候手上捏着的小纸片是白色的，是一张白色打印纸，现在手上捏着的小纸片，却是花花绿绿，五颜六色，比那张小纸片好看得多，鲜亮得多，然而，他的心却还是禁不住一阵阵颤抖。站在农贸市场十字路口的他。涨红着脸，强装着笑脸，向过往行人手里塞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纸片，人们却都那么冷漠，不屑于看他一眼，甚至于把他塞给他们的小广告，随手扔掉，他忍在眼眶里的泪水珠儿，就会啪嗒一声掉落下一滴，他赶紧装作揉眼睛，把那滴泪水珠抹掉。
　　 这时候，他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一年，那一年他手指尖上捏着的那张小纸片，白色打印纸上只写着几行字，下面却盖有一个大红印章，盯盯地盯着那上面的字，他的眼泪哗地一下子流了下来，那张薄薄的小纸片，在他的手指尖上颤抖着，十二年的寒窗苦读，终于有了回报，他以全镇第一名的优异成绩金榜题名，被省城一所重点大学录取，受到镇政府和县教育局的表彰，胸前佩戴着大红花，被敲锣打鼓的人群簇拥着登上开往省城的火车。爷爷奶奶爹妈都乐得合不拢嘴，爹下小煤窑背煤挣钱，供他念书，他一直在心里下着决心，毕业后他一定要多多挣钱，回报父母亲，让全家人都过上好日子。他脑海里总是会时不时会浮现出一位中学老师在黑板上写的两行大字：书里自有黄金屋，书里自有颜如玉。对于农村孩子，只有读书，只有上了大学才能跳出穷窝窝，才能改变命运。
　　 然而，他却没有想到，他跑了十几个招聘会，向几百家公司单位投送了简历，当招聘人员接过他的简历，用眼角扫了一眼他的所学专业:哲学，就会情不自禁地紧一下鼻子，皱一下眉头，摇了摇头，又把简历退还给他。跑断了腿，跑弯了腰，却还是没有一家单位对他的专业感兴趣，没有一家公司肯收留他。毕业生是不能再在学校宿舍住了，他只得和几个也没有找到工作的同学，合伙租了一间地下室，十几个人挤在一个阴暗潮湿的窄小空间里，每个人也需交二百元住宿费水电费，他就只能去给一家小公司发小广告，暂时维持生计。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他被录取的专业，是个非常冷门的学科，他还曾经认为哲学是一个非常高级的专业，是人文学科最顶尖的专业，马克思的哲学笔记，他读了好几遍。黑格尔学说的许多精辟论断，他能倒背如流，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斑里的二十名同学，有几个家庭条件好的，想进一步深造，准备考研，考的却都不是本专业，不是金融就是管理，有一些同学，家庭有背景的，有的进了机关，有的进了企事业单位，有几个从县城来的同学，家里有门子有关系的，也回县城安排了工作，唯一一个纯粹从农村来的他，没有背景，没有任何门路关系，就只能跑招聘会去求职了，却没能碰上一点点好运气。没能找到一家接收单位。
　　 林志远的手指尖又禁不住颤抖了几下，手上捏着的小广告，也跟着抖动了几下。忽然，他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林志远！林志远！
　　 他看见对面街道上有一个身穿白地粉花连衣裙的女孩，一边挥手喊叫着一边朝他跑了过来。
　　 赫艳！是你？你怎么来啦？林志远惊异地问。
　　 气喘吁吁跑到他面前的赫艳，一把拉住他的手说：我就是来找你的。
　　 找我？
　　 我知道，你还没找到工作吧？跟我回县里吧。
　　 回县里？我又没有任何关系……
　　 我爸爸去年提了县文化局局长，我跟我爸说了，可以安排你到他们文化系统工作，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干部，公务员，是你们这些大学生最向往的工作了吧？
　　 我，我我能行吗？
　　 刚才我不跟你说了吗？我爸提了一把手局长，全县文化系统各个部门，全归他管，只要他一句话。
　　 那，那，我……
　　 我只有一个条件，你知道的，我从上高一就喜欢上了你，只要你跟我结婚，你成了我家姑爷，你又有学历，将来还有希望成为我爸的接班人呢！
　　 我没那么大的野心。只要能进机关，当上公务员，我也一百个知足了。
　　 那走，跟我回家。
　　 二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又掉下来一张大馅饼，林志远却没有欣喜若狂，因为高中三年，尽管赫艳一直对他示好，一直锲而不舍地追求他，他却一直对她产生不了爱恋之情，因为他的心底一直隐藏着一个女孩，一种甜蜜又苦涩的初恋。那是他的初中同班同学，一个叫贺红梅的女生，他偷偷给她写过好多爱情诗，贺红梅虽然没有给他回过一封信，但是，她每回见了他，都会给他一个甜甜的微笑，他的心便会激跳好一阵子，她的面影便深深地刻进了他的心底里。
　　 可是，贺红梅却没能上高中，她们家为了能承包一个果园，强行把她嫁给了副乡长的儿子，那个儿子是镇供销社的一名司机，一喝多了酒就打老婆，前一个老婆被打跑了，贺红梅嫁过去没几天，身上也常常青一块紫一块的，又不敢跟家人说，只能忍气吞声地过。林志远也只能把那份初恋的爱，深深埋藏在心底。
　　 所以，他现在才真正理解了那些专家学者常说的话，爱情只不过是一种年轻人的浪漫游戏，婚姻就是柴米油盐加老婆孩子，爱情只是飘渺的浮云，婚姻家庭才是实实在在的日子。有了工作，有了工资，有了身分，成了公务员，虽然工作单位文化管理站，不是叫他特别满意，老婆赫艳却说，你着什么急，一口吃不了个胖子，一锹挖不出一口井，我爸说了，先过渡一个时期，少则一二个月，多则三五个月，就把你调进局里，他还指望你当他的接班人呢。局里像你这种名牌大学毕业的，一个没有，你有先天的优势，又有我爸的后台，还愁前程无量啊？娶了我，你偷着乐吧！
　　 赫艳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粗粗的眉毛，厚厚的嘴唇，说到眉飞色舞时，眼睛眉毛便笑成了一条缝，还会冷不丁抱住夫君亲上几口。美满幸福的新生活要多美满有多美满。只是，林志远脑海里时不时却会浮现出另一个女人的身影。然而，心里的美梦，却也还是甜滋滋的，在小小的县城能坐上局长的金交椅，那可算得上是上流社会的显赫人物了，那个宏伟远大的目标和理想，对于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多么有诱惑力，多么鼓舞人心，可想而知了。于是，他每天都是第一个到单位，先把几个办公室全打扫一遍，然后又拿起暖水瓶，把所有办公室的暖水瓶都打满，尔后就开始擦桌子，把每个办公室的每张办公桌都擦得逞明瓦亮，站长一再跟他说，这些活有清扫工，不用你干，林志远只是谦恭地笑笑，第二天还照干不误，弄得清扫工都没事干了，只好象征性地再打扫一遍。林志远心里一直想着的是导员给他们讲过的话，有大理想的人，要想实现宏大理想，一定要从一点一滴的小事作起。
　　 一边为实现宏大理想而兢兢业业，心里也开始盘算，什么时候能把爷奶爹妈也接到城里来过好日子，也算是他对他们的回报和孝心。
　　 三
　　 然而，他的手指尖又开始禁不住颤抖，以至于握在手里的一支炭素笔，也在他手指尖上不停地抖动，费了好大劲，才在那张薄薄的纸片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林志远。那是一份纪委的审讯记录，他一五一十地交待了，他替岳父把一麻袋现金（他不知道那里有多少钱），藏到了他乡下家里的菜窖里。当时他很害怕，问岳父这钱不会有问题吧？岳父说那是单位的一笔工程款，为了避税暂时存放在他家。后来他才知道，其实那是局长岳父大人受贿的一笔巨款，是一把手局长主管的几个工程的回扣款。
　　 林志远因协助藏匿赃款，被开除公职，赫艳为了救父很快和他办理了离婚手续，又很快和地区主管政法的一名副专员结了婚。去年那位副专员到县里视察，赫艳陪着他喝了几回酒，跳了几回舞，副专员一见钟情，夫人一去世，就托人向赫艳求婚，赫艳却说她已经有了男朋友，婉拒了副专员，很快就和林志远结了婚。现在父亲犯了事，副专员是主管地区政法工作的一名重要领导，有很大的能力，为了能叫父亲得到从轻发落，妈也哭劝，弟也跪求，赫艳就只能牺牲自己了。
　　 林志远没有太多地抱怨，没有怪赫艳，他知道她别无选择，他很同情赫艳，一个柔弱的女人，面对着如此冷峻严酷的现实，她又能怎么样呢？
　　 所以，林志远又回到了省城，又站在了原来的那个农贸市场的十字路口，只是他捏着小广告的手指尖，还是止不住时时会颤抖几下。而每发出去一张小广告，他都要对人报以感激的笑脸，真诚地说了一声谢谢。因为现在他们就是他的衣食父母，每月二百元的住宿费水电费，每天的几个干馒头和咸菜疙瘩，就靠这些小广告了。
　　 忽然，林志远看见一个拄着拐杖过马路的老人，为了躲避一辆飞驰而过的摩托车，身子摇晃了二下，还是没能站稳，噗嗤一下跌倒到地上，龇牙裂嘴挣扎着想爬起来，爬了几爬也没能爬起来，过往的行人，只是瞅了老头一眼，又都匆匆而去。却没有一个人想过去掺扶，林志远犹豫着：自己该不该去掺扶一下？又想会不会叫老头愕上呀？忽然，他眼前浮现出父亲在小煤矿井下跌伤，被几名工友们掺扶着爬出矿井的情景…..
　　 他下意识似地跑了过去，低下身子问老人：大爷，你怎么啦？跌坏了哪儿？老人疼得裂着嘴说：可能是骨头伤着了。小同志，我是好人，我不会赖你的，请你拦一辆出租车，送我去医院吧。我没带手机，到医院我再给女儿打电话。我不会赖你的。
　　 把老人扶进医院急诊室，又去挂了号，又按照老人给的号码给他女儿打了电话，直到看见老人的女儿带着好几个人进了急诊室，林志远才离开医院。也才长长松了口气。并没有发生不测，也算是自己作了一件好事，心里也挺美滋滋的。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干硬馒头，啃了几口，又咬了一口咸菜疙瘩，肚子早就咕咕叫了，边走边吃，吃得也挺美滋滋的。一边顺手把手里的小广告送给路过的行人，心里还止不住哼起了小曲：何日君再来……
　　 忽然，一辆白色宝马一个急刹车，停在了他面前，从车里走出一位珠光宝气的女人，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说：刚才是你把我父亲送医院的吧？你沾包了，跟我走一趟吧。
　　 不由林志远分说，女人硬把他推进车里，一踩油门，车子飞驰而去，却不是去往医院，而是停在了一栋豪华的写字大楼前，女人又叫他跟着上了二十九楼，走过一个长长的走廊，走进一间豪华办公室，女人指了指沙发，叫他坐下，自己坐到老板桌后，先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又补了点妆，这才把脸转向林志远说：我注意你好长时间了。知道你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是学哲学的是吧？你说你学啥不好，学那种专业有啥用？现在讲的都是经济学，谁还讲哲学？我老爸那一代人，就是讲哲学把国家讲成了个一穷二白，连饭都吃不上流了。对了，我老爸一定要我找到你，向你表示感谢，现在没有人敢掺扶跌倒的老人了，你是个有良知的年轻人。我决定聘用你作我的秘书，那个女秘书回家生孩子去了，不能来上斑了。试用期一个月三千五，转正后，初始工资五千，每年都会上一个台阶，不包括公司的效益奖。
　　 女老板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三千元钱说：这些钱是公司给你买服装的钱。你去买一套像样的西服，要有品牌的，能拿得出手的，这也是公司的形像。明天你要陪我去宴请一位女局长，是专门管土地审批的，公司打算往楼市上发展，得先打通这个女妖精。你今天晚上好好洗个澡，明天就正式来上班。没有意见吧？
　　 没，没，没有……
　　 林志远始终没能反应过来，一直觉得自己好象是在梦幻中，他猜不出女老板有多大年纪，也猜不出女局长有多大年纪，只是觉得遍身珠光宝器华丽容的两个女人，都是属于当今上流社会的佼佼者，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人物。正如校园里那几个开着跑车进出的女孩，连眼皮都不曾翻他们这些穷学生一眼，吱地一下就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
　　 小林，给黄局长倒酒呀！女老板见他老是愣神，用脚在桌子底下碰了他一下。
　　 这小帅哥是你新招的吧。够帅！女局长逗趣女老板说，又不满地撇了一下嘴：我们办公室给我配的秘书，没一个能叫我满意的。
　　 黄局长要是看中了小林，我就忍痛割爱，让给你。能给您大局长当秘书，那可是三生有幸呢。女老板也打趣说。
　　 哟，扬总，你言重了。我可不敢夺人所爱。女局长又把眼睛盯住林志远说：小帅哥，你能跟上杨总这样的美女老板，才算是三生有幸呢。杨总在咱们全省城，也算是属一属二财大气粗气质非凡的美女企业家呢！
　　 黄总您太过奖了。我们做企业的，还不是得靠黄总您这样的好政府支持呀！女老板杨玉梅谦恭地说，又把脸转向林志远说：今后，黄局长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得做到随叫随到，全心会意为黄总服好务。听见没有？
　　 听，听见了。林志远虽然不明白杨总说这话的意思，是客套话，还是当真的话，却还是使劲点了一下头。
　　 杨总，言重啦！言重啦！女局长举起酒杯，来，为咱们的相识和友谊干杯！
　　 四
　　 一进黄局长家门，林志远就有一种走进皇宫的感觉，他相像不出女局长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是怎么住的。他听杨总给他介绍说，黄局长十几年前就跟出轨的丈夫离了婚，两个女儿都在美国，她一直是单身一个人过。杨总是叫他把一份申请土地的报告送到黄局长家里的，他当时不明白为什么不送女局长的办公室，要送到她家里。而且女局长一定要他留下来陪她喝酒。尽管喝的是法国红葡萄酒，他还是不胜酒力，没一会女局长在他眼前就变成了两个人，女局长的身子也变得软软的，站也站不住了，一头倒进他怀里，两个人就拥抱到了一起，就一起倒在了阿拉伯名贵的雕花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