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读胡兰成(随笔)
胡兰成是喜欢《陶庵梦忆》的,他说自己“大概是因为张岱的沾沾自喜的情调,有留恋而缺乏追求的勇气的情调,正是我以及和我同等人的缺点的缘故。”这种情调渴望藉助外力以博得世人的认可,却又往往在不能在彼此的倦怠处安住,于是情调就成了调情。结果是:“我今如张岱自序所言‘国破家亡,无所归止’归亦无家可住,遂流亡日本。”正当他1943年,在《人间味云云》一文中谈到了在广西做过政治犯被拘禁,他说:“倘然是预定拿一个月零三天的时间来增长见识的,则所尝到的被拘禁的滋味一定不能那么深切。”文章发表不久,他又被已生隔膜的汪精卫下令逮捕了,而他曾经为之做代言人,并成为了汪伪政府的宣传部政务次长。最令人陶醉的是灵魂的冒险,有些人会成为某种主义的恋人,但如果他还有比较独立的见解,要真正与这种主义结下忠诚之缘是不容易的。
很多人认为他作为从生活底层爬出而只身闯世界的男人,对社会人怀一份清醒与刻薄,不过,正如他所说:“沉淀物与浮沫都是时代的洪流所厌弃的东西,但沉淀物却比浮沫更深刻些。”《无所归止》这本“他生前所定之外的文集,收录了近十年陆续发现的佚文”中,就有不少值得一读的这种沉淀。比如“取缔感情,是要大家忘记自己,并且忘记大家,承认只有几位老爷们便是世界上的一切”,开头是大家“敢怒而不敢言,后来就却会怀疑以至于相信恐怕真的是自己错了,而从‘不敢言’到‘言不由衷’渐至于所言为承认对方,嘲弄自己,变成真的忏悔……再加上一番功夫,忽何所见而遵照官方的意思真的兴高采烈起来。”但问题是“来不及把感情塑就,天下就已大乱了,秦始皇就是如此。”中国文化中丑陋的部分,根源往往在于不断加强专制的流氓手段之中,而“扮演神父式的伪善,是流氓所能约束自己的最高限……流氓的唯一安心乐命的寄託点,就是‘精于门坎’。”比如都说中国人是一盘散沙,他看到了之所以成为散沙,也正是流氓们对于抱团凝聚的恐惧,所以他说:“沙漠上的战士是荒凉的,他只能以自己的声音来充满这个宇宙的。”悲哀的是,战士的声音不足以充满宇宙,他自己也因为摇摆不定的调情,也失去了成为真正战士的资格。
对于无产阶级文艺的分析也比较有趣,他以为:“无产阶级且须以继续的斗争去取得领导他们的资格……无产阶级自身,则因为文化的遗产贫乏,并忙于独裁,没有可能产生文艺。”这是十分片面的,底层人民不是没有可能产生文艺,只是他们的文艺比较粗糙、朴素,流传的文艺需要在此基础上经过去粗取精的雕琢,所谓流行的无产阶级文艺,也许都是同路人的作为。而就阶级而言,本质上只有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而已,“文艺对于阶级的忠实当和对于人类的忠实,有其结合点,因为阶级可以对抗,而人类不能对抗。”这种说法,今天看来也是不够严谨的,不然就没有反人类罪了。为了一己私利而对抗人类的恶行来自于强悍者,卑劣、低贱的行为来自屈从者。
情感得不到宣泄就会试图在文艺中取得内心的平衡,人到了无能为力的时候往往会求助于虚幻,哪怕是从中寻找到现实中没有的出路,现实又是零碎的,艺术则可以填充现实的断缺,所以“不许可有小说戏剧,然而有传说与谣言,不许可有诗歌,然而有童谣谶语,不许可有论文演说,然而有暗号。连讽刺都不许可的时候,还会依附于神怪。”现代艺术“一部分是用以装饰商品的,装饰商品的艺术不能有大的成就。另一部分则是政府觉得一个国家似乎不能没有艺术,这才忍痛而办的,这样办起来的艺术当然是不够广大深……当人们明白了未来主义,发现其缺陷时,他们就不想说明,也不等你表示不满意,就赶快换成一个新名词,变成另一个主义,而当你刚刚发现这另一个主义就是原来的未来主义时,他们又有了新名词了。”这些说法,不能不说是比较深刻而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