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旅途，所遇之人或是所见之景，未必记得十分清楚。幸好有时能带回洋溢地方特色的手工艺品，把人的思绪拉回数年前甚至数十年前。家中珍藏的冀派内画大师王习三之精作，便佐证这个说法。
　　 22年了！每每在茶余饭后，细细把玩手感滑润、晶莹剔透的内画壶，那一段不同寻常的采写经历便渐行渐近……
　　 1996年，秋风初起，我国“大京九”铁路线开通运营。受报社总编辑指派，我与编辑部主任沿“大京九线”站点所在的旅游城市采访。历时一个月，边走边写，在报纸头版连载。入住的第一个城市，就是河北省衡水市。
　　 抵达衡水迎宾馆，该市外办主任激情介绍，说衡水有“三绝”值得描述。一是徐氏金鱼，二是侯店毛笔，第三就是享誉海外的鼻烟壶。
　　 金鱼，在我孩童时代就每日遇见。“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是老北京四合院的主题标配。毛笔，从小喜爱书法的我，曾把在京城琉璃厂寻觅名纸名笔作为乐趣。即便如此，让我最感兴趣的，就是“偶见其貌，不知其理”的河北（冀中）内画壶。
　　 走进展馆，五光十色、形态各异、大小不一、晶莹剔透的内画工艺品，让我目不暇接。袭来的“醉惑感”浸透我的眼、我的心。那是精粹在集结，那是旋律在凝固，那是诗韵在升华，那是灵魂在蕴蓄。初识内画壶，我便深深爱上了它。
　　 我发现，内画工艺品中的鼻烟壶，在所有工艺品中取材最广。是集烧瓷、料器、玉石雕琢、金漆镶嵌、雕漆、景泰蓝、象牙、竹木雕刻、金属工艺、书法、绘画等多种技艺之大成。我在惊奇浏览中多次看到，一队队旅游外宾手握精巧的鼻烟壶，眼里闪动惊奇的目光。我凝神赏读，但见聚焦方寸之间、凸显气景万千的鼻烟壶内壁，画风独特、画面生动。或幽谷神潭、或闲庭翠竹、或深山大隐、或花鸟鱼虫、或人物写真、或民间嬉戏、或鲜果菜蔬、或文房四宝……我深为灵慧、聪颖的民间文化遗产自豪。这种用舶来品的包装研制成的工艺精品，让世界叹服、称慕。堪称“化平俗为神奇”！
　　 当晚，我在宾馆客房翻阅内画壶的史料，浏览相机中存入的内画图片，思忆着“她”的前世今生，久久不能入睡。窗帘之上，竹影摇曳。庭院的月光，清辉柔曼。在我若梦若醒时，姿容清丽、小巧玲珑的“她”，开始向我“深情述源”……
　　 明朝万历九年（公元1581年）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到中国传教时，把鼻烟带到中国，当作醒脑、提神、明目祛疾的防疫药品。鼻烟烟粉分黒紫、老黄、嫩黄等色，味分膳、豆、糊、甜等味儿，以甜味为佳。使用时，只需将调制的少许鼻烟抹在鼻孔外、轻嗅后，打出喷嚏，气顺脉畅。当时，进口鼻烟的价格昂贵，只有富闲之人，才有条件染此嗜好。
　　 康熙、乾隆年间，京城朝野多嗜鼻烟。王公大臣、富家子弟在鼻烟包装、器皿上开始争奇斗胜，烟壶、烟匙、烟碟的工艺制作趋向“珍”、“奇”，继而成为炫耀门第的饰品。
　　 清初，鼻烟壶有四种原料制成。陶瓷类鼻烟壶，是数量较大的一类，品类分斗彩、粉彩、五彩、祭红、抹红、珊瑚釉、青花、哥窑等无所不具，造型也分爆竹筒式、扁方、圆筒、人物形状等。及至乾隆年间，鼻烟壶制作进入了黄金年代。兴趣广泛、风流儒雅的“风流帝”对品赏古玩、字画很是着迷。因此，珐琅彩鼻烟壶及新增的多类材料鼻烟壶技艺达巅。
　　 这是一个创意劲爆的时代。当年月，除了瓷制鼻烟壶外，还推出玉石类、料器类鼻烟壶。玉石类鼻烟壶的珍品，当属名玉籽料制作的素白扁形鼻烟壶。南阳玉、蓝田玉、东北岫岩玉等玉石制作的成品虽次之，却也不乏传世扬名的佳作。
　　 当今展现人们手中的内画鼻烟壶，绝大多数为人造水晶玻璃烧制。价值取向，在于是否为“人工精品”。艺人用竹制狼毫笔探进只有黄豆粒大小的瓶口，反手绘画，壶内或现层林叠岭；或现闹市城郭，壶内壁，可展大千世界。
　　 “她”见我询问内画鼻烟壶的起源，表情有些复杂。说真正源头，无从查考。只有两则故事广泛流传。其一，清道光年间，一位能书善画的穷文人喜好鼻烟，但无钱购烟粉，只好用一根竹筷拱烟壶内壁残留的烟垢解瘾。那日，他突然发现，筷子在玻璃壶内壁上划出的条条道道很好看，就将筷子削尖，试着在壶内壁上画些梅、兰、竹、菊之类的花卉，又试着到市场上出售，竟因此成为富商。其二，19世纪初，一位画家在旅途中吸嗅鼻烟后，忽生灵感画了一幅微型彩画，放置鼻烟壶内，一则为了避免其作品受损，二则便于观赏玻璃壶内的画作。他偶尔发现，画稿在透明的壶内不仅显得完整精致，还显得色墨润泽，淡雅盈趣，遂试验出内画之法……
　　 夜深之时，“她”道出内画壶的创作过程，让我在拍案惊奇中睡意全无……
　　 若使“内画方寸间”展万千气象，须用心灵与艺术融会贯通，把自身与画面融为一体，把手、眼、身、法、步（步骤）发挥到极致，方可把山川林涧、亭台楼阁、花鸟鱼虫聚于掌中，形象生动、精美考究。
　　 内画之笔说来简单：把竹签一头削尖弄弯，制成钩形细竹笔，饱蘸颜色后，由细小的瓶口深入壶内壁，作画时既不能打草稿也不可涂改，画者反向作画，须胸有成竹，一气呵成。
　　 随着文化传承、发展的不断深入，内画工艺方面也与时俱进，把内画艺术水平推上新的高度。表现之一，是艺人将内画的颜色由水色改为瓷色，经高温固色后，解决了内画遇水色淡的问题；表现之二，是将竹笔改为羊、狼豪笔，狼毫勾勒轮廓、羊毫敷彩，使画面在壶内既显得纤毫毕现，又不失其饱满圆润。内画壶的画面，由此从单调、简单，改为既丰富又突出大场面。如：火柴盒大小的鼻烟壶内壁上，绘有我国名着《水浒》中的一百零八位好汉；一个四平方寸的鼻烟壶，绘上了《洛阳兴殿图》中的五百余个人物，特别是“国礼”一款内画壶，委实让观者震撼——壶内壁上，竟清晰、精美地绘上了《清明上河图》部分场面。每用放大镜细赏，都有穿越时空般享受。
　　 我对“她”说，内画工艺是创意结晶，是艺人的心血。百余年来，赞美“她”的诗不多，而“她”本身，就是一首诗。
　　 天色渐明。“她”与我谈兴未减。话题，转向“讲究”二字。原来，欲现一个“方寸间蕴千里势”的“壶里乾坤”“讲究”二字最为看重。壶胎用料须精选，讲究外形美观、平滑光亮，内壁薄厚均匀、磨砂平整细腻。上等内画壶的构思构图，是产品优劣的关键。所谓“意在笔先”、“胸有成竹”，用来描述内画艺人落笔前的“慎思”。一旦动笔勾线造型，注意力须高度集中，排除杂念，平心静气。此时，指端差之毫厘，手中品相则差之千里。“点石成金”，往往在此一举。
　　 我倏然感悟——内画工艺的情愫、艺感、灵慧，以及“有容乃大”，似乎含有几分禅理。
　　 秋日的清晨，虽视野有些萧索但心境疏朗。我与“她”挥别后，在庭院内漫步，联想内画与人生的某些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