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我去黄山游玩，顺路去了九华山。九华山是四大佛教名山之一，但当时并不如现在这么出名。我只安排了一个全天的行程，当天下午玩山下的化成寺和月身宝殿，第二天早上登天台观日出，下山时过百岁宫。
　　 第二天早上四点多钟，我就从九华山街出发。行至半山，见有一个民宅式样的建筑群。因为天色尚黑，我们并不知道此地为何处，想想离日出还有一个多小时，不妨进去看看。看到里面供有佛像，我才知道，这里原来是一座寺庙！我知道，上山的路上有座百岁宫。如果真是百岁宫，那么其中就应该有座肉身菩萨。于是，我就一间房间一间房间地搜索过去。在一间房间里，我看到了一尊坐着的菩萨，比例比真人略小，身上披着红绸，并不像其他菩萨那样有雕刻出来的服饰。脸上皮肤有些颜色较深，而不像其他佛像那样涂有金粉或贴着鎏金。我不由凑上前去，正要伸手去摸。只听身后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一位老者已经悄悄站在屋里。
　　 那人身高不足1米70，身着素布僧衣，双手合于胸前，身体微微前倾。我猜想，这是寺中的和尚，就问：“敢问师傅，这是百岁宫吗？”“是。”“这尊是肉身菩萨吗？”
　　 老僧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是来拜谒肉身菩萨的吗？”
　　 我本想说，我是上天台看日出路过，顺便来看看。但是好奇心让我改了口，“是的，我想知道这里的故事。”
　　 老僧说，你想见的菩萨是无暇禅师的肉身。无暇禅师又名海玉和尚，是明朝顺天府的人，就是现在的北京人。早年在少林寺出家，26岁时来到此地。当时这里什么都没有，他就是住在自己搭的草棚里，每天就吃一点黄金。用舌血拌和金粉抄写《华严经》，共抄有经书81卷。无暇圆寂时寿数为124岁。一天，崇祯皇帝梦见地藏下凡，地点就在九华山一带，于是就命兵部尚书带人前往寻找。九华山方圆百里，树木参天，兵部尚书王大人找遍了崇山峻岭，也不见踪影。夜里，突见东崖之巅和神光岭两处有亮光射出，在空中交相辉映。王大人觉得奇怪，决定次日前去探个究竟。第二天，他领兵来到东崖峰，在石洞里发现了无暇。只见无暇端坐在洞中，王大人以为他还在念佛打坐。于是就上前招呼，但没有回应。只见此人身边放着生平简历和81册《大方广佛华严经》血经，这才知道面前端坐的老和尚是北京宛如平县人，已经坐化三年。站在无暇坐化的地方向外看去眼前是金地藏肉身盖函的神光岭。王尚书似有所悟，这是地藏菩萨二次现身九华，于是欣喜万分，立即回京城禀报皇帝。崇祯听后大喜，于崇祯三年时正式敕封无暇为“应身菩萨”，题额“为善为宝”，赐无暇肉身塔“莲花宝藏”四个字。在庙里，无暇肉身与菩萨一样供奉着。
　　 老僧带我来到肉身菩萨面前，“你摸摸！”我伸出左手，用食指在肉身腿上点了一下，感觉肌肤含有弹性。
　　 “保存得真好！”我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老僧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僧人们怕红卫兵来破四旧，就在无暇老人家当年修炼的地方挖个地窖，将无暇肉身藏在地窖里。粉碎四人帮以后，我们才敢把他老人家从地下请出来，你看，一点都没有损坏。
　　 “真神奇啊！”
　　 老僧拉起我的手，摸了几下，说：“你的骨头很柔软，与佛主有缘，可以在我这里修行，我做你的师傅。”
　　 “那真是求之不得啊！”
　　 师傅接着说，“我的法名叫应观，是这里的负责人。”他摸着我的手说，“你一生多有磨难，以前有过几次大难不死的经历，以后还会有两三次，你就叫有生，能活着就是上上大吉了。”
　　 我确实有过六次大难不死的经历，但想到师傅在介绍无暇时，说他每天靠吃黄金为生，我心里就在犯嘀咕，只听说吞金自杀，还没有听说过吃黄金可以长寿的。因而我认为师傅在宣传迷信。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师傅所说的“黄金”其实是“黄精”——一种百合科黄精属多年生草本植物。
　　 师傅给我起了法名，我反而有些犹豫了，“师傅，学佛法可以，出家……我还没有想好。”
　　 师傅说：“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先进山门为长。到时候，只要报上名号，你就是大师兄了。”
　　 我有说：“如果我来不了呢？”
　　 师傅点燃三支香，“你先拜祖师爷吧！”随即手把手地教我上香、跪拜的礼仪，“心里想着佛祖，干什么都是一样的；心里有了佛祖，在哪里也都是一样的。”
　　 随后，师傅又教我打坐，并为我诵经。三支香燃尽，有点燃了三支。我听不懂师傅诵的经，只觉得很有韵味，蛮好听的。但是，我压根没有想过要入佛门。看看天光大亮，我方才想起要乘早上的长途汽车离开九华，于是就对师傅说，我要赶长途汽车回去。当时的长途汽车一天只有一两班，赶不上趟这天就走不了了。但是师傅并没有让我走的意思，他喃喃地说：“出家好耶，出家好耶。”
　　 我有些急了，“师傅，我是请了假出来的，到时候没法上班，领导要批评我的。”
　　 师傅说：“今天就别走了吧。”
　　 见我执意要走，师傅再次把我带到无暇禅师的面前，让我用左手摸着禅师的身体，说，“你心里想着佛祖，想着祖师，就可以心想事成。地藏祖师说过，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再大的委屈，你都要忍耐；再大的磨难，你都可以承受。你有能力了，可以帮人、度人，但不要恨人，更不能害人。”
　　 我心里默念着“南无地藏菩萨，南无无暇禅师”，用手轻抚着祖师的身体，似乎有一种腾空而起的感觉。
　　 睁开眼睛时，房间里的东西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楚。我一心要走，但又有些舍不得师傅，“师傅，我会再来的！”
　　 师傅在我的身后大声说，“有生，记住，千万不要从心里恨别人！”
　　 我不太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但嘴里还是说了句：“师傅，我记住了！”
　　 几年以后，我写的小说被朋友悄悄拿出去发表，还拍成了电视剧，我从心里恨了一下。不久，那位朋友就被车撞死了。从此以后，我就把“恨”从我的词典中删除了。
　　 从百岁宫下到袛园寺，我只用了一刻钟。当时我是一步三个台阶地从山上“跳”到山下的，勉强赶上了最后一班离开九华的长途汽车。
　　 回到上海以后，我给师傅去了一封信，感谢师傅的教诲。师傅不断来信催问我何时能去九华，还说能帮我申请了佛学院的入学资格。然而，我始终没能舍弃红尘。
　　 1990年11月26日，九华山上禅堂慈明和尚圆寂。他生前嘱咐弟子，次年浴佛节开缸，看能否修成不朽肉身。我有一位徒弟欲前往瞻仰，我让他顺路去看望应观师傅。徒弟回来说，应观法师去佛教协会当副会长了，没有见着。
　　 我听了心中略有些惆怅，口中不断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地藏菩萨”。
　　 今年五月，我有机会去九华。这次是和友人一起去的。按照行程，我们上午在九华街附近，下午先去上禅堂等处，返回九华街后再去百岁宫。从上午进入九华，一路登山，加之天气炎热，朋友们早就疲惫不堪。下午四点半，回到九华街时，大家都说要早点回去。我拧不过众人，只能尾随在后面。
　　 夕阳斜照，白色的建筑在墨绿的山顶上闪着金光，像纯净的翡翠上嵌着的钻石。
　　 坐上大巴，回头再望青山，已看不见百岁宫。但在我看来，百岁宫就是我心中的圣殿，应观法师就是我的菩萨。菩萨说，心中敬佛，胜过一切礼佛的行为。知人之心想，助人之事成，救人于危难，度人于水火，才是真正的敬佛。
　　 朋友们行路感到累了，让大家早点休息，是最低级的助人，也是最高级的敬佛。我想，百岁宫的师兄弟不会因此而怪罪我过门不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