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生家乡的冬季，现在已经很少看到雪花了！
　　 据陈生母亲所述，她出生的那天，正值寒冬腊月，刚下了一场历年来罕见的大雪。她是在家里接生的，外婆生下她费了好大的气力。接生婆面带笑意的告诉外婆是个女孩，一切都好，体重竟有七斤六两。
　　 外婆看着刚生下来的爱女，苍白疲倦的脸上露出幸福欣慰的笑，当她眼神望向外公时，还是觉察到外公脸上透出的一丝落寞。
　　 母亲是外婆第一个孩子，母亲诞生后的第三年秋天，外婆又生了个大胖小子，外公的脸就像久久阴霾的天豁然放晴了。
　　 陈生母亲名字叫祥玲，是外婆取的。等母亲上学上到初一时，在一本借阅的书上看到了鲁迅写的一篇关于“祥林嫂”的小说，母亲看完后泪流满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祥林嫂的缘由，倔强的母亲非要家人给自己换个名字。因为母亲是在雪天诞生的，她就想把名字换成“白雪”。她父母嫌麻烦，为此冷战了很长时间，最后家人还是找了户籍办，跑了好几趟，终于把名字改了。
　　 陈生母亲很喜欢雪花。她的学生时代，几乎每年的冬天都会下一两场雪，母亲对陈生说雪花对于她来说，也是一种“花”，是天空开出的花，是寒冬里天空给予她最好的馈赠。陈生当时想或许母亲并非单纯地只喜欢雪花，而是更喜欢雪花装点后的世界。
　　 很可惜，母亲上到初二就辍学了。母亲后来经常会做梦，梦到她各种读书的情景，有时她会梦到冬天，梦到漫天的雪花，梦到雪花中的“五颜六色”。所谓五颜六色的情景，就是很多小孩穿着各种色彩的衣服，在雪中奔跑玩耍。母亲称那是冬天里绽放的另一种春天。母亲告诉陈生，她还有一次梦到了祥林嫂，这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竟然能梦到和祥玲嫂一起走在雪地里。陈生笑着问母亲，祥玲嫂长啥样。母亲说梦里的容颜是模糊不清的。
　　 母亲之所以不再上学，母亲讲述的缘由主要是家里穷，但陈生总觉得应该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外公觉得母亲是个女孩子吧。
　　 母亲上学时，每年都是三好生，这些奖状母亲一张都没有丢，都锁在她的一个木盒子里，当她把这些展示给陈生看时，陈生能看到她脸上自豪的笑容，她憧憬的目光，似乎又带着她回到了曾经青涩的学生时代。
　　 母亲小时候一直是个很勤劳的孩子，放学后，除了做作业，她帮着父母做家务。后来，停止学业后，她就家里家外忙个不停。有时，一些比较费体力的活她也干。村里人称赞，像母亲这样能干的孩子，真是罕有啊。
　　 母亲很爱她的弟弟，作为大两岁的姐姐，从学习到生活方方面面都特别照顾弟弟，有好吃的都让着弟弟，还帮弟弟洗衣服，帮弟弟补习功课等等。
　　 母亲的婚姻是外公包办的，母亲模样俊俏，在陈生看来简直是父亲捡到宝了。其实她一开始压根看不上父亲，她最嫌弃的是父亲的翘嘴。身材魁梧的父亲火爆脾气，每次父亲发火时，上嘴唇都翘得很高，这是母亲最看不惯的。
　　 对于这桩包办的婚姻母亲反抗过，她和外公正面顶撞时，外公很干脆地就给了母亲一个很响的巴掌，然后面孔上就是让母亲惊恐的沉默，那慑人的眼光让母亲只能低下头。
　　 母亲说，当时她想哭，但还是忍住了。
　　 还没到20岁，母亲就定了亲，陈生父亲比她大两岁。结婚前，父亲深怕她反悔，或出些什么变故，他尽力收敛自己的缺陷，在母亲及她家人表面，尽力表现出好的一面。
　　 母亲说，那时的父亲，就像她身后的一双眼睛，总是盯着她不放，深怕她和同村哪个男的好上了。母亲说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结婚前父亲也没给她送过什么礼物。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一个雪天里，父亲把刚摘下的美丽的梅花插在她的长发里，父亲有些木讷地说母亲好美，母亲那是第一次对父亲笑，笑得父亲满脸都红了。
　　 父亲给了母亲很多承诺，承诺结婚后会对母亲好，绝不会对母亲发脾气，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甚至父亲对天发誓。母亲说她并不太相信父亲。尽管对于这个男人母亲并没有多少好感，但屈于家人的震慑，她还是有些心有不甘地把自己的一生交托给这个男人。
　　 母亲出嫁后，一开始父亲的脾气确实有所收敛，人和善了许多，但时间一长，那臭脾气又回来了。而且让母亲更为不满的是，父亲竟然染上了赌瘾。
　　 父亲的赌瘾来自于村里出现的一种新生事物，拿到现今说起来，确是太平常不过的麻将而已。那时麻将刚进入村子，没有几个人明白这玩意怎么玩，可没过多久，竟然很多人爱上了这玩意。在陈生眼里，当初看见这一个个白色四方块，觉得还是挺漂亮的东西，但后来自从父亲坐到了牌桌上，用来赌钱时，陈生对此就开始憎恶了。
　　 其实父亲牌技还是不错的，输钱的时候并不多，可打牌误事，一个大男人活也不好好干了，庄稼地家务活都不管了，甚至父亲把麻将打出了一种“新境界”，开句玩笑，父亲和另外三人创造了一个麻将记录，就是连续作战五天六宿，这个记录至今村子就再也没有打破过。
　　 尽管母亲耐心轻声细语地劝说父亲，让他少打点麻将，但父亲根本听不进去，一不高兴，父亲就会和母亲吵起来，最严重的一次，父亲动手了，还好父亲没有打母亲，可家里的碗盘则是遭殃了，噼里啪啦摔得粉碎，母亲收拾“残局”时，母亲的手划开了，血流出来时，父亲的心软了些，他想给母亲包扎，母亲没吭声，只是象征性地拒绝了两下，最后还是让父亲包扎了。
　　 这次发脾气后，父亲可能意识到自己实在有点过了，后来尽管还是发脾气，但再也没有动过手。
　　 父亲后来戒赌了，父亲的重大转变，来源于家里的一次突发事件。那年夏天，陈生家平房顶上有一处用来乘凉的休息平台，夜里奶奶在上面休息时，不小心从顶上摔了下来，伤得很严重，立即送到医院手术抢救。由于父亲因为玩牌不干活，家里进账少了，生活过得紧巴。在此事之前，父亲结识了一些狗肉朋友，困难之际，父亲为手术费医药费发愁时，首先想到了他们，父亲急冲冲地一个个去求助，个别的拿点小钱意思下父亲，那都算好的了，基本都是空手而归。
　　 父亲心急如焚，想到了向自己的妹子求助，想想这也是她们的亲娘，应该能帮的。父亲有两个妹子，他跟小妹子平常关系好些，跟大妹子因为大吵过一次，几乎不怎么说话，父亲只好去求助小妹子，结果小妹子有心里的小酒酒，心想这钱是用来给妈治病的，会不会哥不还啊?!
　　 “哥，你还是别处想想法子，我钱都存在银行里，还没有到期，而且我家的钱我也做不了主，我……”
　　 陈生爸是个要脸面的人，也没多说什么，气呼呼地走了。
　　 父亲实在想不到法子，就硬着头皮去找大妹子，让父亲意象不到的是，大妹子尽管和他有过节，但当父亲提出借钱时，平常看上去特抠门的大妹子，竟然二话没说，立刻去银行取好钱，交到父亲手上。
　　 父亲为以前的事向大妹子赔不是。
　　 “哥，以前的事你就别提了，好歹都是咱的娘，你家困难，这钱你也别还了，但你得争点气，别总耗在牌桌上了，嫂子是个好女人，以后日子你跟她好好过，别总跟她发脾气了!”
　　 父亲连连点头。
　　 “以后我一定好好干，这钱我一定还你，我得争口气，不让你妹子瞧扁了!”
　　 “赶紧走吧，我和你一起去看妈吧，这会妈是不是嫂子看着？”
　　 “嗯。”
　　 说完两人赶紧往医院赶去。
　　 据父亲后来回忆所说，那天母亲去医院，骑车时，由于急，摔了一跤，车子摔坏了，母亲把车子扔在一旁，往医院里跑，也不知道母亲怎么搞的，鞋子都跑没了，脚底都磨破了，好像自己都不知道。父亲说这事也怪他，母亲在去医院前，让邻居帮帮忙，先照应着，她去医院前，赶紧从娘家借了点（娘家家里也拮据），然后急着往医院赶，鞋子也不知道在哪丢了一只，后来摔了一跤后，车子不好骑了，一只鞋跑起来不方便，母亲干脆把鞋扔了，往医院飞跑，有一段路是石子路，想想就觉得疼。
　　 父亲从这件事上，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说大妹子拿钱给他时，这是他结婚后第一次流眼泪。后来等奶奶康复后，父亲就出去打工，一有钱就把大妹子的钱还了。还钱时，大妹子不收，但执拗不过陈生父亲的坚持，只好收下。这件事后，兄妹摒弃前嫌，和好如初了。
　　 母亲对陈生讲，父亲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能有如此大的转变，一个打牌那样上瘾的人，后来一次竟然都没有碰过。还有一个了不起的事，就是他的臭脾气后来竟然也改了。
　　 其实一个人的脾气，哪是说改就能改的。真正了不起的是陈生的母亲，所谓打蛇打七寸，追求美好生活的她，终于找到了父亲的软肋。
　　 感觉一生中母亲这是唯一的一次“欺骗”父亲，母亲竟然想到，以儿子的名义，起草了一篇长达十几页过万字篇幅的写给父亲的信。没有想到母亲有如此好的文采，写得如此地感人，可能由于少年时辍学早的缘故，出现了一些错字错句，但并不多见。母亲让陈生自己再抄一遍，再修改修改，然后偷偷地放到父亲的枕头底下。
　　 父亲终于有一天发现了，他一口气读完后，眼睛湿润了，他没想到儿子能写出这么多让他揪心的话语，他感觉儿子如此地懂事，发现自己的妻子是如此的难得不易，觉得自己这个丈夫做得实在太不到位了。
　　 母亲后来笑着跟陈生讲，父亲的软肋其实就是儿子，儿子的肺腑之言触动了父亲，然后也改变了父亲。
　　 生活一天天变好，陈生一天天长大，而父母却一天天老去。2015年的冬天，父亲去世了，临终之前，父亲说：“如果再回到最开始的地方，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母亲含着泪点头。
　　 “愿意，我愿意，我肯定是愿意的。”
　　 父亲掏出了一幅画，送给母亲。一生中，并没有见过父亲作过一幅画。也许在常人看来，这幅画画得确实一般。
　　 画中记录了那年冬天父亲把一朵梅花插在母亲头上的情景，母亲含着泪笑了，然后不久又抓着父亲的手大哭了一场。
　　 哭声再也不能唤醒沉睡的父亲了。
　　 母亲把父亲的画放在了自己的心口，她似乎又听到了父亲的心跳。
　　 两年后的冬天，母亲在一场雪后，也跟着父亲去了，她躺在老家的藤木椅上，把那幅画放在心口，头上插着一枝梅花，嘴上浮现出笑意！陈生摇着藤木椅，他印象中，父亲也是这般摇着母亲的。他想象着自己父亲的微笑，两眼看着窗外。
　　 外面的世界被白雪包裹着，他嘴里念念有词。“妈，白雪，白雪，妈……”
　　 有几滴泪从陈生眼里掉下来，是雪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