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贵老汉也已经故去六七年了，坟上的蒿草已长得比人还高。清明节已经过去了，按理说不会有人去给他上坟的，为什么德贵老汉的坟头却竟然立着一个崭新的花圈？
　　 德贵老人没有儿女，曾经的一个女儿不到十岁就死了。前几年每到清明节的时候，当地小学的老师带着学生给扫一下墓，因为德贵老汉生前是本地唯一一个在朝鲜战争中荣立二等功的战斗英雄，他的一只手留在了朝鲜。可是老校长退休后，再也没有人去扫过墓。
　　 六七十年代，各学校和机关每月都要开一次忆苦思甜大会，也要讲一下革命故事，那时候李德贵老汉经常被邀请去讲他的出身和在朝鲜战争中的故事，人们才都知道他原来不是本地人，老家是河南的，父亲和哥哥被日本鬼子杀害后，母亲便带着他一路讨饭到了甘肃，到骆家庄落了脚，他母亲给人做短工，自己给骆家庄人放牛羊，十六岁那年富商骆老爷看到他体格强壮，干活麻利就把他雇佣成了自己家的长工，解放那年他刚满十八岁，冬天参了军。第二年朝鲜战争爆发后，他去了朝鲜，编在了侦察连，因为他出色的表现，已经是第一排第一班的班长。在一次侦查任务中，他们的几个战友因为大雾天气迷失了方向，被敌人捉了俘虏，得知消息后，连长派他带领一班战士去营救战友，战友是营救回来了，可他在掩护战友们撤回的时候右手被敌人的枪弹打掉了。每说起美国佬，他都恨得咬牙切齿，说美国佬没有人性，我们的战友被他们捉去后不让穿鞋，在零下二十多度气温下站在雪地里冻了一天一夜，那些被营救回来的战士，十之八九腿脚都冻坏了，有的不得已截了肢。战场上退下来后，他在后勤上工作了一年多就转业了。回到家乡后，自愿放弃了组织上安排他在区委会的工作，回家当了农民。
　　 李德贵老汉天生的犟脾气，尽管只有一只手，但他从不肯认输，除了有些非得双手干的活计外，一般活计他都能干，并且干得不比别人少，在集体劳动中处处带头，他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对美国佬的枪炮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在农业社的时候当过生产队队长，公社王书记见他耿直，把他调到了集体林场做了护林员，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在他看护的那些年，没有人敢砍伐一棵树，因为人们知道，他是个不要命的家伙，不怕得罪谁。
　　 李德贵老汉在本地除了丈人再没有其他亲戚，自从老伴去世后也不大走动了。倒是每年春节前后要去省城一趟，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大包东西，烟呀、酒呀、茶叶呀、糖果之类，这些东西他自己一个人享用觉得没有意思，总要让邻居们都尝一尝，那些糖果没有进家门就给孩子们散光了，每次去省城还没回来，孩子们就早早在盼望他回来了。省城里有他一个战友，李德贵老汉给人们说，他战友的儿女们比老子还能干，有学问，很懂事。不是工程师就是大学教授，还有当总经理的。尤其对他很好，每一次他去，战友的孩子们都要挽留他多住几天，还给他买衣服买鞋。
　　 李德贵老汉最好后一趟去省城是九四年，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一次春节过了好久，大概元宵节之后才去的，过了两天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来，是空手回来的。自从那次回来后就不再去省城了，并且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看起来精神恍恍惚惚的，也不再到人多的地方去了，见了人也很少说话，更不谈起战友他的儿女们，别人问也不说，装作没听见转身就走。一个人的时候就抱一瓶酒自斟自饮，喝得半醉的时候就对着他和战友们在复员时的集体照发呆，或者自言自语地说：“真不知道现在的人脸皮怎么那么厚，变得只认钱了，为了钱可以认贼作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李德贵老汉的眼前这时候总是晃动着一个中国女人和几个外国男人纠缠在一起的影子，他们用鄙夷的眼睛在看自己那只残缺的手。
　　 恍恍惚惚的过了两个月，直到邻居发现他好几天没有出门，觉得不对劲，推开门一看，他已经去世了，人们惊讶地发现他的身边放着一只用木头做成的手……
　　
　　 青骒马
　　
　　 李二爷从马上摔下来，这一下可摔得不轻，伤了内脏，大小便失禁，人一时糊涂一时清醒。儿子要送他去县医院治疗，他却怎么也不肯，说不放心他的青骒马。那可是他想了几十年才得到的青骒马呀!
　　 李二爷十一岁就没了爹妈，给舅舅家放牛看马。舅舅看他特别疼爱牲畜，许诺说将来给他安家时送一匹马驹，后来他果然分到了舅舅的一匹青骒马驹。李二爷不愧是侍弄牲畜的能手，他将马养得膘肥体壮，三岁口的青骒马与别人四五岁的马一样有力气，走路比别的马都快。
　　 民国三十二年，临洮的王仲甲反了，他的队伍杀进了庄。舅舅把他一生积攒下来的银元交给李二爷，李二爷的马快，他驮进深山里把银元埋藏起来。王仲甲的队伍撤退后，舅舅要李二爷将元宝取回来。李二爷却一脸哭丧着说，他没来得及出庄就被王仲甲的兵抢了，要不是马快，他也没命了。舅舅一气之下，吞鸦片烟死了。李二爷从此开始治家产、买地、修房，常常骑着那匹青骒马到岷县、临洮、陇西等地去收账。
　　 李二爷对青骒马非常疼爱，从不让它拉车犁地、干庄稼活，喂的草料也是最精的。总要亲自挑选，亲自看着它吃才放心，青骒马还给李二爷生了四个崽。土改的时候，土地牛羊、房屋家具都分给了穷人。那些东西李二爷虽也舍不得，但都没有青骒马被人拉走使他心疼。青骒马从槽上解下来被拉出去的当儿，他的心就象被人刺了一刀子，几乎疼晕过去。入合作社的时候，青骒马分到了另一个队。李二爷从此很少看到他的宝贝青骒马，但他常常梦见。有几次他路过养青骒马的那个队，见社员们驾着青骒马犁地或拉车，他总是难受地闭上眼睛……后来青骒马死了，李二爷夹了一卷纸钱，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土地承包后，他将队里分给他的牛卖了，买了一匹红色的马，养了没半年，怎么也感到不似他的青骒马好，又卖掉了。后来他一连换了几匹马，都不合心，一心要弄一匹和青骒马一样的。为此，他把附近几个牲口市场都走遍了，却始终没见到一匹合他心意的马。直到今年三月，他到岷县看一个亲戚，碰见了一匹两岁口的青骒马，铁青色的，他越看越象他那匹老伙计青骒马。他缠了好几趟，最终以一千二百元成交，把马接了回来。
　　 无奈这匹青骒马驹性子很烈，可李二爷不怕，他是驯马能手，再性烈的马，到了他手里都能变乖。自青骒马买来后，李二爷每天清早都要骑着它到公路上遛几趟。他骑在马上，回忆起曾经骑着青骒马去收账的那段风光往事，似乎一切又回到了从前……
　　 一天清晨，他刚跨上马，一辆三轮车迎面开来，受了惊吓青骒马狂奔起来，将还没坐稳的李二爷从马背上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