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陆仁矶是Y市北部湖区的一个码头。烟波浩渺的洞庭湖从这里经过，在更北的地方与长江汇合，流向远方。
　　 芙蓉嫂站在离码头不远的湖边，望着自家的藜蒿地心花怒放。今年冬天市面上的藜蒿价钱卖得高，她家在湖边有20来亩地，能多赚不少钱呐。
　　 芙蓉嫂的老公田立德在一家大工厂做事，是临时工，已经临时了20年。这家工厂是央企，有上万名职工，从来没想过要解雇他们这些临时工，还年年评他当先进。田立德也没觉得自己有一天会失业，因为他有技术，再说，苦活累活都是他们这些人干的。
　　 十年前，芙蓉嫂和老公决定，从老家N县的农村举家迁到工厂旁边的陆仁矶住。这里有一所中学——Y市18中，教学质量不错，离他们看好的小区也不远。小区后门的临湖马路，往东北走，拐两个弯就到了学校。
　　 田立德两口子果断地按揭买了一套房子，芙蓉嫂便带着一儿一女从乡下搬到了这个城乡结合部。一家人在一起过起了久违的团聚生活，普通城市人的生活；后来又过上了小康的生活，中国大多数人的生活。那时这里的房子便宜，只要1600元一平米，现在已经涨到6000多了。
　　 儿子田丰从省城的大学放假回来十几天了，他秋天刚上的大学，是个一本。上学前，芙蓉嫂夫妻给他办了个隆重的谢师宴，请了十几桌客人，老师、同学，还有老家的亲戚和城里的邻居、朋友，都来了。本地的习俗不可违抗，况且芙蓉嫂夫妇也特别高兴，愿意花这钱。儿子是田家第一个大学生，多光荣呀。虽说现在的升学率远比从前高，上大学不再是多牛的事情，但能考上个一本，而不是遍地都是的三本四本，终究是蛮体面的。
　　 富裕了的芙蓉嫂天天给儿子做好吃的。小龙虾，烤羊排，回头鱼，辣子鸡，啤酒鸭，莲子鸡，卤猪蹄，她全都会做，天天换花样。她每日都笑眯眯的，感觉自己年轻了十岁。女儿田殷比儿子小四岁，以哥哥为榜样，卯足劲想考个一本大学，越来越用功，成绩提高很快。芙蓉嫂想起来就高兴，本来她觉得现在的农业户口值钱了，他们一家从农村搬出来吃亏了，可看到儿子、女儿见了世面，成了读书人，穿戴得一点不比城里人差，老田的工作又稳定，收入颇丰，就觉得日子有奔头，一点也不后悔了。
　　 田丰回家度假，当然是为了过春节。可他的心里头，还有比过春节更为憧憬的事情，就是和他的女朋友安雯雯浪漫地相处一段时间。本来也是，春节年年有，无外是走走亲戚，吃吃酒什么的，不新鲜。
　　 田丰和安雯雯是一个中学的，安雯雯比田丰低一届，明年高考。
　　 想起安雯雯，田丰心里头就甜蜜蜜的。他们是两年前好上的，是一次在文学社郊游的时候。那时安雯雯刚进校读高一，田丰上高二。周末一个幸福的天气里，学校负责兴趣社团管理的老师领着同学们沿洞庭湖走到了长江，渊博的蒋老师兴趣盎然地告诉大家，这里是鲁肃曾经的墓地，那里是绝代佳人小乔的坟茔，湖的深处是曾国藩和太平军水兵厮杀的战场……往事如烟，历史的画卷在老师的口中急遽地变幻，同学们都感慨万千、浮想联翩。走得累了，蒋老师停止了讲解，让大家在岸边休息会儿，随意讨论，背背古人的调，作作自己的诗。田丰正好和安雯雯坐在一起，他看见岸边绿树成荫、绿草青青，安雯雯那天穿的正是一件绿色的裙子，就触景生情吟哦：“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安雯雯也不禁感慨，说这初秋的景色虽然很美，时日却不多了，因为深秋就在眼前，叶的凋零指日可待，残酷无情，“一岁一枯荣”啊。他们谈论着唐诗宋词，从牛希济到白居易，又聊到曹子建、颜延之、谢灵运，还说到了宋之问的卑鄙，元稹的绝情，一直聊到了薛涛、龚自珍。田丰是学理科的，安雯雯读文科。安雯雯很佩服田丰的涉猎广泛，田丰则欣赏安雯雯的灵气和执着。他们兴趣相投，三观相合，回校后常常在一起探讨诗文，渐渐有了感情。田丰上大学前鼓足勇气向安雯雯表白了，便如释重负。那天正好是安雯雯的生日，她愉快地接受了田丰的求爱，和他玩到很晚才回家，开心极了。
　　 安雯雯是中学的校花。她长得漂亮，学习又好，性情还温柔。她是田立德做工的那家央企大厂的子弟，父母都是企业的干部，家境优越。田丰有些担心，说你爸爸是厂里的中层干部，是个副处长，相当于我们老家那个县的副县长呢，而我爸是个临时工，你们家一定不同意咱俩好的。安雯雯嫣然一笑：“胆小鬼，你发狠点，考上个研究生，找个好工作，我爸不就同意了？”田丰说好，考研就是我大学四年的唯一目标。
　　
　　 二
　　 当娘的都希望儿子找个好儿媳，芙蓉嫂自然不例外。田丰和安雯雯相恋后，田殷告诉了妈妈。芙蓉嫂和她的小区邻居——那些城里人不同，别人都希望子女上大学之前专心搞好学习，莫谈爱，芙蓉嫂却希望儿子早点喜欢上一个女孩，固定一个女孩，大学一毕业就结婚生子，让自己早点抱上孙子，享天伦之乐。她每天假装看菜地，看风景，看码头，准时在早上七点、下午五点半从小区后门溜出，到湖边观察从马路上经过上学、回家的安雯雯。这妹陀（女孩）才读高一就长到了1.68，身材极好，五官精致，外表实在没挑。听田殷讲，好多男生都向她献殷勤。芙蓉嫂夜夜辗转反侧，担心安雯雯哪天不和她家田丰来往了，看上条件更好的男孩了。
　　 直到这次儿子放假归来，把安雯雯叫到家中吃了一次饭，芙蓉嫂晚上才睡得着觉。那天安雯雯带了两瓶酒、两大筒进口牛奶送给叔叔阿姨。芙蓉嫂做了很丰盛的饭菜，趁着大家热闹的时候问安雯雯：“雯雯，你头一次来我们家，玩久点，到时我让田丰送你回厂宿舍区，不要紧吧？”安雯雯说：“阿姨没事的，我爸爸、妈妈都知道我到同学家吃饭呢，还要我嘴巴甜点，要喊人，尊重长辈。”田立德说好，你多吃点，慢慢吃。芙蓉嫂心想这个老公还真实在，傻得可爱，人家姑娘家哪里是为了吃你的饭菜？她是巧妙地告诉你，她家长不反对与咱们儿子交往呢。芙蓉嫂那晚精神焕发，忙前忙后，比儿子考上大学时还高兴。
　　 吃饭时安雯雯说，有个养老院，在五十里开外的鲤鱼矶，几十个老人住在那里，她和田丰准备在年前去做两个礼拜的义工，也给他们带些生活用品去。田家人都表示赞同，说人在世上，就是要帮助别人，尊重老人，不能光想自己过好日子。
　　 聊天的时候，安雯雯对比自己低一届的田殷说：“你注没注意，这条路上车多人多，还有什么东西多？”田殷说这条路太破了，坑坑洼洼多，早该修了。这些货车、载重车，把路压得稀烂的，遇上雨天，我一不小心就走到水坑里，常把鞋踩湿了，讨死嫌！安雯雯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这条路上除了车多、人多、洞多，还有狗特别多，好像有野狗，流浪狗，你要注意些。田殷说我晓得，上回隔壁仇姨的儿子二毛就被狗咬了，好在那条狗不是疯狗，没有病。
　　 看看天色很晚，安雯雯告辞回家，田丰送她走了。芙蓉嫂兴奋地对田立德说：“你儿子的女朋友真不错耶！”田立德惊讶地问：“这是田丰的女朋友？我怎么不晓得？不是他们中学文学社的同学吗？”芙蓉嫂说：“你真是个木脑壳。她家都让妹子跟我们田丰来往了，算是默许了，你还什么都不晓得！”田立德还站在那里愣神，芙蓉嫂抱住他的头，当着女儿田殷的面，亲了老公一口。
　　
　　 三
　　 过了两日，田丰和安雯雯做好了准备，雇车拉了很多东西，去了鲤鱼矶的养老院，开始了两个星期的义工生活。一起去做义工的还有五、六个自愿者，是市里有关单位统一安排的。
　　 白天工作，晚上常有表演活动，老人们都很开心。安雯雯的歌唱得很好，民族舞也跳得不错，很得老人的欢喜。田丰则和另一名市水利局的自愿者编排了一个方言相声，逗得嗲嗲（爷爷）娭毑（奶奶）们开怀大笑，天天晚上要听。
　　 善良的安雯雯一点也不嫌弃行动不便、常流口水的老人。凤娭毑有严重的风湿病，手脚早就变了形，每次剪指甲都很费劲，很痛苦。安雯雯耐得烦，用热水给娭毑泡脚，将指甲泡软，买了三种特制的指甲剪，把凤娭毑的手脚修得干干净净。许多老人都请安雯雯修指甲。她认认真真地做，每次都用酒精清洗指甲剪，晚上也不得空闲。她还常常用醋给老人们泡脚，说是治脚气，治脱皮。
　　 田丰问她怎么知道这些，安雯雯说她给自己娭毑洗了八年的脚，娭毑去年过世了。
　　 两个星期倏忽而过，义工们要离开了。凤娭毑抚摸着安雯雯的脸，依依不舍。安雯雯说：“娭毑，我以后每个月都来给你们修指甲。等我读完大学，就回Y市工作，不去北上广，那边的房子也买不起。到时我可以经常来看娭毑、嗲嗲们。”凤娭毑说：“傻妹子，那时候娭毑早变成泥巴啰。”
　　
　　 四
　　 寒假结束后，田丰依依不舍离开Y市去了省城。雯雯到高铁车站送他，粉红色的长羽绒服衬着白净的皮肤，身影娉婷。
　　 芙蓉嫂照例常常站在湖边欣赏上学、放学的孩子们。其实，她只为一人，她已经把安雯雯当成了自家的儿媳妇。
　　 初春的陆仁矶还很冷，风特别大。有在此谋生的北方客说，这里的冬天比他们老家还难过，晚上都不敢钻进被子里。芙蓉嫂也觉得，今年这个冬春交接的时节，比往年确实冷得多。瑟瑟北风，吹得人万念俱灰。不过，有了安雯雯，再冷她心也暖。
　　 临湖马路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大车呼啸而过，学生匆匆忙忙，商贩熙熙攘攘。过完元宵的人们憧憬着未来，又投入到一年的忙碌中。
　　 田殷对芙蓉嫂说：“娘老子，你莫站在湖边看路上的学生了，搞得雯雯姐怪不好意思的。她每天急急忙忙上学，哪有时间同你打招呼？”芙蓉嫂说我不要妹子同我打招呼，她走她的。田殷说：“雯雯嘴巴甜、懂礼貌，肯定会同你打招呼的。”芙蓉嫂说那我就不站在湖边了，免得她有负担。我在家里的阳台上也能看到她哩。田殷说我就奇怪了，你就那么想看她，天天看都看不够？她虽然好看，天天看你不厌？芙蓉嫂说：“你晓得个屁？我不光是看她，我还在看你哥呢。”
　　 芙蓉嫂就在自家阳台上看，早晚看，从春天看到了初夏。湖边的野菊花开了又败，草丛里的映山红笑得灿烂，四月桂的香气在空中弥漫，芙蓉嫂仿佛回到了年轻时代。
　　 连续两天，芙蓉嫂没有看到安雯雯了。“她病了？”芙蓉嫂自问。第三天，还不见安雯雯，芙蓉嫂急了。晚饭时，她问田殷：“怎么三天没看到安雯雯了？”田殷说不晓得，毕业班的都在冲刺呢，你不要去烦人家，不要天天站到湖边。芙蓉嫂说我现在只在阳台上看，从没去过湖边了。
　　 中午田殷回来吃饭，一进屋就焦急地告诉芙蓉嫂：“妈，不好了，雯雯姐被狗咬了。”
　　 “要不要紧？在哪里咬的？”芙蓉嫂问。
　　 “就在后门这条路上，前几天咬的。你怎么没看见？”田殷回答。
　　 芙蓉嫂说我那几天不是在晒辣椒吗，没有仔细盯马路呢。雯雯怎么被狗咬的？
　　 田殷说：“她看见一条狗追一个小男孩，就去赶开那条狗，结果小孩躲过了，雯雯姐被狗咬了。”
　　 “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的同学说，当时就送到了厂里的医院，打了疫苗，现在还在那里吧。”
　　 芙蓉嫂立刻拨通了田立德的手机，他今天还要上夜班，没回家吃晚饭。
　　 “立德，雯雯被狗咬了，你打听一下要不要紧，就在你们厂医院。”
　　 田立德说他马上去医院问问，一会儿再打过来。
　　 十几分钟后，芙蓉嫂的手机响了，是田立德打来的。他告诉芙蓉嫂，雯雯由于低烧不止，病情出现恶化，已经送往省里的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了。
　　 芙蓉嫂瘫坐在沙发上，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五
　　 省疾控中心接到Y市送来的安雯雯，高度重视，赶紧检查、诊断、治疗，忙乎了一阵。雯雯睡下了，她妈妈守在床边。
　　 雯雯爸爸叫安求全，是厂子里安全环保部的副部长。服务于这家大企业的二十多年里，他和他的同事们认真负责，防患未然，临险果断，排除了一次次工业事故，确保了国家财产和工人师傅们生命的安全，多次受到嘉奖。可以说，他一生都在防止不测，化险为夷。此刻，他忐忑不安，焦急地在医院的走廊上走来走去，生怕女儿有个三长两短。雯雯妈出来说：“老安，你别来来回回走，走得我心惊胆跳的。你到楼下去抽根烟吧，免得你抓耳挠腮的。”
　　 安求全应声往楼下走，在楼梯口碰到了雯雯的主治医师，姓孙。孙医生说：“安先生，你到我办公室去，有事跟你讲。”
　　 安求全心里“咯噔”一下，害怕得要命。进了房间孙医生喊他坐下。他不希望孙医生马上开口，他真的怕是坏的消息，他觉得自己早就受不了啦。
　　 孙医生面露难色，语气尽量平缓地说：“安先生，你女儿的情况很不好，我们可能救不了她了。”
　　 孙医生说的正是安求全最担心听到的话。他只觉得头特别晕，痛，像是好多根神经扯着脑壳，要把他的头扯爆。
　　 孙医生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要挺住，保重自己的身体。
　　 安求全在心里喊自己坚强起来。他说：“孙医生你说吧，我能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