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日在初冬，总是在停留的第一场雪后来临。
　　 许多年前的今天，妈妈的腹痛来自凌晨，天还没亮，爸爸借着月光和雪光，赶着马车去十几里外的镇子上接产婆。据爸爸说，那雪又厚又软，他拉着马的缰绳，拽着马前行，马蹄一步一滑，爸爸深一脚浅一脚，雪从他的裤角进到鞋里，汗水和雪水湿了他的鞋，鞋表面瞬间结了一层冰。
　　 临近中午，爸爸和马一身汗水、满身霜花，才把冻得瑟瑟发抖的产婆请进家里。当爸爸在生产队的马棚里照顾浑身湿透的马的时候，我出生了，迎接我的是产婆那双冰凉的手，我受不了冰冷的刺激，大哭不止。奶奶家的人见我是个女孩，阴着脸，转身摔门而去。疲惫的妈妈没有怨言，把我抱在怀里，不谙事的姐姐倚在妈妈的身上喊饿，产婆叹口气，去厨房熬了些粥，给妈妈和姐姐吃。
　　 后来，妈妈提起这些的时候，更加没有怨恨，总是说我出生前的那场雪，不但来得早而且下得大，整个世界都是刺眼的雪光，那时没有污染，没有灰尘，农村地广人稀，田野里、草垛上、房顶上的雪一直到春天融化，也没有人去碰一下。每当听到这些，总觉得妈妈的心灵就像白雪一样纯洁、善良。
　　 这些年，生活在城市中，我想再也找不到一片没有被践踏、洁白而平坦的雪地。随着年龄的增长，已经淡化了小时候对生日的渴望，不再盼望物质上的满足和过生日的欣喜感。今天，当曙光伴随着寒冷包裹我的时候，我看着道路上污浊的雪迹，形单影只地走着，忽然觉得心里是那么的孤独，原来，我内心深处还是渴望得到一声祝福，不管来自谁，来自哪里。
　　 丈夫从早晨到中午，再到傍晚，没有说一句话，我确信他已经忘记了，这让我觉得伤心，曾经，我的生日就是他的节日啊！时过境迁，是生活平淡了激情，还是岁月掩埋了记忆？
　　 我在夕阳里走出家门，沿江畔向东，那边很少有人走过，我想找一处安静的所在，静静地、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庆祝一下即将过去的生日。
　　 水塔台阶下的沙滩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惊喜地发现，这一片没有脚印的雪地洁白、干净，在夕阳的映照下发着光芒，这个发现瞬间稀释了我的抑郁，心情一下子晴朗了。我集中思绪，这样的境界，第一个从我脑海中跳跃出来的人一定是我最亲密的朋友，马上，我发现我错了，面对这洁白的雪，妈妈占据了我的思维，儿的生日，娘的苦日，在我有了孩子后，这是最深切的体会。
　　 记忆如洪水般涌来，势不可挡。在我记忆里，妈妈是世上最勤劳、最辛苦的人了，她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都在做活，她是村里起得最早的人，每天我家的烟囱总是第一个升腾烟雾。夏季，去田里做活，早出晚归；冬季，要做一家人明年穿的衣服和鞋子。所以，我家地里的禾苗是长势最好的，我们几个孩子也是穿得最暖、最干净整洁的。
　　 妈妈的双手长满老茧，又厚又硬；妈妈的头发已渐渐花白；妈妈的脊背也慢慢地弯曲。想起这些，我忍不住落泪。
　　 每一次回家，我都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酸不已；每一次离开，妈妈总送我很远很远，当我坐的车扬尘而去时，我不敢回头，不忍看妈妈在尘土中如雕像一样的凝望。
　　 妈妈有一件很伟大的事情，那年夏天，妈妈从城里回来，舍不得坐车，就沿最近的路往家里走，所谓最近的路，都是庄稼地的地头，很少有人走，其中有一段路要穿过一人多高的庄稼地。就在这段路，一个手拿匕首的年轻人拦住了妈妈的路，我想着就心惊肉跳，当时妈妈该有多么恐惧呀，这个人恶狠狠地说要妈妈身上所有的钱，妈妈身上确实有一点钱，在这种情况下，柔弱的女人肯定会拿出钱来，乞求一条生路。可妈妈没有，她望着年轻人说，孩子，你和我儿子一样大，我知道你也不想走这样的路，都是生活逼的，没有办法，大妈要是有钱啊，肯定会帮助帮助你，你也不容易啊！妈妈还说了弟弟在外干活的事，言外之意，人要走正路。我为妈妈的果敢而骄傲，年轻人真的放过了妈妈，不再恶狠狠说话，我想他目送妈妈远去的背影，一定眼窝湿润。
　　 妈妈的身体一向很好，连感冒都不曾有，可是有一年却得了一场怪病，鼻子大量出血，止都止不住，血从咽喉进到嘴里，妈妈就咽到肚里。流了一地的血，吓坏了在妈妈身边的姐姐和弟弟，姐姐哭着去找车，这个消息眨眼间传遍了全村，很多人都聚集到我家，看妈妈这么个坚强的人血流不止，都束手无策，当车把妈妈拉走的时候，许多人都说，这个人真的完了，再也回不来了，敬佩妈妈的为人，许多人泪水涟涟。说来奇怪，到了医院后，血不流了，检查一遍，没有任何异常，就这样住了一天院，妈妈又像好人一样回家开始做活。这件事一直以来成了我的心病，我无法拒绝它带给我的恐惧，我觉得它就像埋在妈妈身体里的定时炸弹，让我终日提心吊胆，没有片刻安宁。
　　 妈妈的勤劳、善良、勇敢让我钦佩，妈妈莫名其妙的病状让我担心。面对眼前洁白无瑕的雪，我觉得自己渺小得如一颗尘埃，这么多年来，我记得几次妈妈的生日？这么近的距离，一年回去过几次，抚慰她期盼的身影？
　　 夕阳已西下，我离开这片雪白，收拾起记忆，是妈妈如雪样的心灵涤荡我满身的尘埃。回到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打开电脑，我想写一写妈妈。
　　 天下的父母对孩子的爱都是一样的，要儿女诉说几天几夜都不会有尽头。写妈妈，我做不到洋洋洒洒，几次心酸，打断思路，几次落泪，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无论用什么样的结构都不能表述清楚我对妈妈的爱，无论用什么语言都不能透彻我此刻的心情，记忆的片断起伏不定，我的心也随着波涛汹涌。
　　 那片雪白的领地如我出生时家乡的冰雪一样，无人问津，始终洁白、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