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蛇殇(小说)
尹加正吃早饭,老家里,八十岁的老母亲托三叔打来电话,说汶水沿岸已被规划为旅游观光风景区,上级要求,一周内把障碍物全部清除,让他这几天抽空回家把河湾里的杨树处理了。
尹加妻子吴美丽闻听,两眼大放精光,喜滋滋地催促,别吃了,快跟你领导请假。尹加乜她一眼,慌啥,七天呢,今天周四,周六周日两天时间足够了,根本用不着请。
吴美丽大眼一瞪,懂啥,早处理早得利,说不定上级还会把你塑成典型大加表扬哩。再说了,早去了,早知道赔偿情况,也能跟买树的讨个好价钱。等人家都处理完了,你再处理,不光上级领导对你有成见,买树的也会拿堂作捏,往最低价给你杀。好了,别磨蹭了,赶紧给你领导打电话,就说你娘得了重病,你要急赶着回老家,来不及去单位。今天要是俺厂子里没有活动,我就陪你一块回去。
尹加狠命杀了吴美丽几眼,继续吃饭。
哼,你不打我打!吴美丽气鼓鼓地歘过尹加的手机,拨通了尹加领导的电话。
尹加摇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别忘了把赔偿钱和卖树钱都拿回来!尹加出了门,吴美丽还在他身后千叮万嘱。
赔偿按照国家统一规定的标准执行,没有什么特殊。买树的商家按一方多少钱定价,而且有准确的计算公式。根本就没有吴美丽的那些想当然。
交易很顺利,半天时间,大大小小的几十棵杨树就处理完了。赔偿款加上卖树钱差一百五十元不到四万。尹加就把衣兜里仅有的一百三十元掏出来,又求买树的再给他加了二十元,凑成整数给了老母亲。
吃过午饭,尹加返城。临行,老母亲把卖树的一半钱递给尹加,孩子,拿上吧,娘知道你也不容易。志伟上了大学,开销大,这点钱,就算我这个当奶奶的给他的一些零花钱。看着母亲枯树枝一样筋脉突兀的老手,尹加鼻尖儿一酸,急忙背过脸去。
志伟,是他和吴美丽的儿子,正上大一。想想这些年,他们一家三口,除了过年过节回老家看看母亲,平时也就是十天半月的打一次电话问问。老母亲没啥收入,生活靠国家每月100块钱的补助金和一亩三分地的承包费。喂了几只鸡和几只鸭,鸡蛋鸭蛋也舍不得吃,攒够几十个,有进城的邻居,母亲就托人家捎给他。他觉得自己太对不起老母亲。五岁那年,下大雨,房顶漏,爹就爬上房顶去盖塑料布,还没盖好,一阵大风把爹和塑料布卷到了地上。爹没了,老母亲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成人,放羊喂猪供他上大学。他工作了,娶了媳妇,生了儿子,儿子上了大学,老母亲也到了耄耋之年,他不能守着老母亲,已经良心不安,再把老母亲的这点养老钱也贪了,打死他也做不到啊!
路上,尹加在想,回去一定跟吴美丽好好商量商量,一定要把老母亲接进城里住。
车行了没大会儿,对面驶来几辆重货。路窄,尹加下意识地放慢车速,靠向路边。透过前挡风玻璃,尹加忽然看到路上有东西蠕动,他怔了怔,仔细再看,竟是一条驼色的蛇。蛇头昂着,蛇尾翘起,从北向南爬行。以他目测到的蛇的爬行速度与他的车速进行推断,蛇一定会在他的车轮下丧生。尹加想躲却无退路,他朝西行驶,后视镜显示,他的右车轮已经轧在路沿石上,再往右打方向盘,非陷入排水沟里。往左打万不可能,几辆重货会要了他的小命。骤然停下,紧跟在后面的车一定追尾。
完了完了!刽子手坐实了!尹加眼一闭,心被刀子“咯嘣”一别。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保佑那蛇险象逃生吧!尹加心里默默念叨。蛇啊蛇,不是我的错,我不可能舍我取你,不可能啊!你要怨要恨,就怨恨你出师不利。你说你,早不上路,晚不上路,非要选在这个时辰!都说你是最有灵性的,出门的时候你怎么就没有看一看老黄历?尹加自言自语。
好一阵子,尹加的心都没能安宁。
他在想,那蛇会不会死呢?就算死了,肇事者就一定是他?如果蛇那一刻停止爬行,他的车轮是不是就没有轧到它?如果那一刻,蛇的速度瞬间加快,判它死刑的岂不是那几辆重货?如果它命不该绝,是不是就能躲开车轮?如此一想,尹加心里舒服多了,开始集中精力开车。
车行了一段路程,冷不丁从岔道上蹿出一条黑狗,险些儿撞到尹加的车头。刚才抱怨蛇出门时没有选黄道吉日,这会儿轮到他抱怨出门时没有给佛祖上炷香了。还好,狗命比蛇命大,没让他在阳间又多出一份杀孽。想到杀孽,尹加的心绪又搅乱了。那是条什么蛇呢?小蛇?大蛇?有毒的野蛇?无毒的家蛇?他们这一带,对蛇有家野之分。家蛇,生活在墙脚柴垛屋角。野蛇,生活在荒郊野地沟壑路边。尹加看得很清楚,那蛇只有拇指粗,长度有三十公分,俨然小蛇无疑。结论刚下,又被他立刻否定。
儿时,他蹲在麦垄上薅杂草,干累了,停下来歇口气,一抬头,吓出一身冷汗。就在他头顶的正上方,一条驼色的细蛇横跨麦垄,尾和头分挂在麦垄两侧的麦芒上。
草上飞!尹加赶忙伏下头,小心翼翼地倒退几步,拔腿跑出麦田。
草上飞是当地的一种毒蛇,身子细长,似幼蛇,行在草上的速度远比平地快。草上飞若行在平地,总喜欢昂首翘尾。难不成今天看到的是一条毒蛇?
毒蛇生在野外,很少进村,除非被人强行捉住。草上飞的速度不是一般得快,人不会轻易猎捕到,看来还是家蛇的可能性大。家蛇都是很温纯的,怎么小小年纪也学会了骚首弄姿?就算你想展示姿容也得分地点分场合呀?这可是路啊!你若想引人注目,大可以去宠物市场,你说你……
唉,不作死就不会死!尹加脑洞开得有些超出正常思维。
回到家,尹加没敢把车开进车库,而是放在了公共停车位上。他怕蛇族会嗅着气味找上门,连家也没进就去了门口的洗浴中心,从头到尾冲了一遍又一遍。
应该不会倒蛇霉吧?尹加回到家往沙发上一坐,感觉有些疲乏,上下眼皮三碰两碰,呼呼地扯起了鼾。
大包小包地拎走,回来就一副掏空的怂样,你说,你到底把精气神泄给谁了?老相好旧情人,今天你非得给我交代出来!尹加睡得正香,耳朵根子上面的一撮头发就被吴美丽咬牙切齿拽住了。
尹加一龇牙,顺着吴美丽的手劲儿坐了起来。干嘛干嘛?睡个觉也不让清净。尹加揉搓着被拽疼的头皮。
干嘛干嘛,你说干嘛?让你回老家干嘛去来?钱呢?吴美丽伸出一张白白嫩嫩的手。
啥钱?尹加盯着那张白白嫩嫩的手,这双手连接着一躯凸凹有致的身子。盯了一阵,尹加就有些挠心挠肝。二十年前,他就是没把持住自己的小心肝,彻底被这双手勾住,被这手连接的身子缠住。这次,尹加还是没有把住,伸手就把吴美丽拉进怀里,压上了他胡渣渣的嘴。
你少给我来这一套!别告诉我你把钱都留给了你娘。吴美丽一把推开他,乜斜着一双丹凤眼。
那些树本来就是娘栽的嘛。尹加小声嘀咕。
啥?你说啥?你娘栽的?你娘栽的就该归你娘?你还是你娘生的呢,你怎么不跟着你娘在乡下过?你回来干嘛?吴美丽的丹凤眼立成了三角眼。
你当我不想跟着娘一起过吗?我把娘接来你让吗?尹加心里说,嘴上却一个字儿也没有蹦出来。
你个怂包,我当年怎么就上了你的贼船!哼!吴美丽一跺脚,甩门而去。
晚饭,尹加没吃上,厨房被吴美丽上了锁。吴美丽叫了外卖,没叫他的那份。吴美丽吃饱喝足,垃圾往茶几上一推,进了卧房。尹加很自觉地收拾干净,想出去买袋泡面,一摸衣兜,摇了摇头。他去推卧室的门,也没推动。求吴美丽开门,嘴张了几张,硬是没让声音蹦出喉管。
算了吧,一顿两顿也饿不死人。尹加坐回沙发。电视里正在播新闻,画面是大货车与小货车相撞,一死两伤。车祸,死亡,尹加又想起了那条驼色的蛇。如果是毒蛇,也就无所谓了。虽说毒蛇也是命,但对人类来说,毕竟是祸害。祸害被他判了死刑,他的行为应该属于奉命击毙罪犯的执行者,阎王爷不会把杀孽强加在他头上;如果是家蛇,他还真的就犯了杀孽。
那蛇到底被他轧死了没?尹加不能确定。他没有心思再看电视,身子往沙发上一躺,头枕在胳膊上,盯着房顶瞎寻思。
那是一条公蛇还是一条母蛇?它又是昂头又是翘尾的是在求偶,还是……尹加胡乱想着,人就去见了周公。
迷迷瞪瞪的,尹加接到儿子放国庆小长假的电话,准备开车去接站,打开车门,吓得大叫一声,退出三米之外。尹加看到,驾驶座上盘着蛇,方向盘上挂着蛇。尹加腾地坐起来,吓出一身冷汗,好在是个梦。但尹加再也无法入眠。翌日一早,尹加就跑出去看车。他没敢拉开车门,透过挡风玻璃往车里瞧,没看到梦里的景象。
看来,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尹加回到家,准备做早饭,忽然想起厨房被吴美丽封了。尹加看了看卧房,走过去刚要敲门,手停在了半空。跟吴美丽结婚二十年了,怕毁了吴美丽那双白嫩的手,他包揽了家里的一切事物,洗衣做饭,买菜买粮扔垃圾。儿子看不惯,说他疼媳妇疼得没有了一点男人的尊严。他嘿嘿一笑,说儿子不懂。只要攥着吴美丽柔滑无骨的嫩手,他整个人都会酥掉,哪里还知道尊严。
老婆是娶来携手过日子的,不是当宠物养的。爸,你这么个宠法,早晚被反噬!看来,还是儿子有先见之明。尹加忽然觉得不能再这么窝窝囊囊,他也该男人一回了。
再有气节的男人也得先把肚子喂饱,问题是,他没有能让他挺直腰板的孔方兄,财政大权在吴美丽手里,他还得在她面前孙子一回,看看能不能骗出钥匙。
卧房的门“吱呀”开了,吴美丽描着重重的眼线,抹着红红的唇膏,涂着七彩的指甲油,短裙紧紧裹着腰身。吴美丽还真的没叫错名,勾魂蚀骨的骚。尹加看一眼,脸上的笑猥琐起来。媳妇,你真美!尹加跑上去抱住吴美丽想亲。吴美丽嘴一撇,一脸嫌弃,想好事是啵?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我告诉你尹加,想好事就乖乖地把钱给我拿回来,不然,就别怪我去摆摊收购绿帽子!哼!推开尹加,扭腰晃胯地出了门。
她是我媳妇吗?怎么越看越像……
蛇!
尹加眼前又浮出了昨天那条搔首弄姿的蛇!可能被他判了死刑的蛇!
难道那真的是一条毒蛇?尹加懵了一阵,从电视柜里翻出他与吴美丽的户口本和结婚证。
是夜,尹加没有回家。吴美丽打电话,关机。一连几日,如是。去他单位找,领导说他请了长假,办了停薪留职。去老家找,老家大门被铁将军死死把守。邻居很诧异,说你婆婆不是早被他儿子接到城里住了吗?
吴美丽顿时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