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确切地说，是五年前，春来得似乎格外早，格外勤；过年后，天气迅速转暖，离清明节还有半个月，校园里已是一片花红柳绿了。
　　 高二（11）班的学生也如其他班的学生一样，兴奋得浑身痒痒。你看，球场打球的男生明显增多了，花间嬉戏的女生也增了不少，大家都想宣泄一下萌发在春天里的青春活力。
　　 这天，叶子林上完高二（11）班的化学课，学校就放午学了；他没有去宿舍，径直去了学校食堂吃饭。由于接连上了三个班的课，他有点累，所以，他要犒劳一下自己——除了平日的豆芽菜和土豆丝，他还打了一份猪排骨。正要坐定大快朵颐，手机“叮”了一声，来了一条短信。他右手夹起一块猪排骨，左手灵活地翻着短信——
　　 叶老师，给你发这条短信我是豁出去了。我爱你！刚才的化学课，我只顾看着你的一举一动，什么也没有听进去……
　　 叶子林听到自己的心“咚”地响了一下，头上登时冒出了热汗。恶作剧？不会吧，愚人节还不到呢。会是谁呢？为啥不署名？“刚才的化学课”——肯定是高二（11）班的，再说，9班和10班也没人知道他的手机号。作为高二（11）班的班主任，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于是，他草草吃了饭，急匆匆地走向办公室。路上有年长的老师说，小叶你又加班去？叶子林说，我钥匙忘在办公室了。
　　 叶子林拿出报名册，一个一个去对手机号。对不到一半，“柳春燕”三个字进入他的眼睑。怎么会是她？柳春燕虽然长得漂亮，甚至有几分妖媚，但她学习不错，还是化学科代表呀。叶子林明白了，从上个学期开始，柳春燕有事没事常往化学组办公室跑，有次甚至敲他宿舍的门，原来……
　　 叶子林回到宿舍，躺在床上，认真地编起了短信——
　　 柳春燕同学：高中阶段是人生的决胜阶段，你要以学习为主，努力考入理想的大学。大学是自由的世界，也是恋爱的天堂，到那里，你一定会找到真正的爱情。我虽未成家，但我有恋人，她就是我的大学同学，现在到县政府供职……
　　 叶子林读了三遍新编的短信，觉得没有什么问题，刚准备发出去，耳边却回响起了校长的声音——有些教师，居然和学生互发暧昧短信，这成何体统？师德何在？全体教工会上，校长气急败坏，几乎拍了桌子。
　　 明哲保身吧。叶子林删除了新编的短信——连同柳春燕的短信也删除了。他知道，一旦短信发出去，柳春燕定会回复，这样一来二去，事情将会变得更加糟糕。单独面谈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哪儿谈呢？宿舍是不行的，因为学校有规定，男教师不得与女生独处。带着她驾车外出面谈？不行不行，这纯粹是闹乱子的节奏。
　　 去年，职教中心一离婚男教师和一女生相恋，女生家长带人殴伤了离婚男教师，还大闹县教育局，县教育局就把离婚男教师调到了乡村小学，还在全县中小学搞起了师德师风建设运动，勒令所有教师按本校列出的具体条款签订了承诺书。
　　 叶子林一时感到束手无策。
　　 柳春燕是寄宿生，她没有吃午饭——今天的她根本不饿。此刻，吃过午饭的同学在宿舍转了一圈便走了，有的去教室学习，有的去校园赏花，唯有她躺在宿舍的二层架子床上，手里攥着老牌机——学校不准学生带智能手机，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希望以最迅敏的速度捕捉爱的闪光。
　　 柳春燕的希望落空了。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叶子林在高二（11）班教室巷道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柳春燕的心噗噗地跳着，桌子似乎也在跟着颤动。转了四五圈，也许七八圈，叶子林走出门口，回头低声说：柳春燕，来办公室一下。
　　 柳春燕的笔像滑出手的鱼儿一样掉在了地上。她低头去捡笔，水杯却倒了，满桌的书全湿了。邻桌男生忍不住“噗嗤”笑了，引来全班一阵哄堂大笑。
　　 来到办公室，叶子林忧心忡忡地说：柳春燕，你近来听课不认真，学习不上心，这样下去怎么高考呢？
　　 柳春燕看了看别的老师，强忍着泪花，一言不发。不过，她听出来了，叶老师看到了她的短信。
　　 叶子林也看了看别的老师，欲言又止。
　　 这时，放学铃声响了，别的老师开始陆续离开办公室。柳春燕想，叶老师肯定要和她单独谈谈的，说不定还会来一顿批评。批评就批评吧，只要能和叶老师独处，受批评也值。柳春燕又想，反正豁出去了。
　　 然而，出乎柳春燕的预料，叶子林挥了一下手，说：吃饭去吧。
　　 柳春燕的眼泪夺眶而出……
　　 晚睡时，柳春燕背着宿舍的同学，又给叶子林发了一条短信——
　　 叶老师：你为什么不能和我单独谈谈呢？我就那么令你讨厌吗？
　　 叶子林拟写了回复短信——
　　 春燕同学：我一点也不讨厌你！学校有禁令，男教师是不能与女生独处的！即便发短信也有禁区。你是单亲家庭，你妈妈供你不容易！如果你能发奋学习，考上理想大学，我愿意做你的男朋友……
　　 叶子林知道，短信的最后一句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柳春燕等着叶老师的回复短信，一直等到十二点。可是，她哪里知道，叶子林早已把拟好的短信删除了。
　　 两周后，学校又下了一条禁令：任何学生不得带手机，包括老牌机。
　　 一时间，许多学生得了狂躁症，有骂保卫科长的，有殴打工友的，有砸玻璃的，有损坏卫生间隔板的……什么怪事都有。又过一段时间，不少学生得了抑郁症，男生抽烟，女生喝酒，校园里弥漫着郁郁寡欢的气氛。德育主任召开紧急会议，要求班主任做好心理疏导工作，还说谁班出问题谁负责。
　　 晚自习，叶子林在高二（11）班讲台上讲：同学们，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谁都没有用过手机啊！李白杜甫白居易也没有用过哇！拉瓦锡门捷列夫诺贝尔也没有用过嘛！慈禧老佛爷那么牛逼那么会享受，她用过吗？
　　 台下学生就说：叶老师你是古人吧？你穿越到现代社会来的吧？
　　 临近中期考试，学校的教学秩序和生活秩序才算恢复了正常。
　　 柳春燕的中期考试成绩下降了，由班里的中上等变成了中下等，化学竟然不及格！叶子林在办公室和柳春燕谈话：高中阶段学业不好会延误终生的！咱们是重点班，我指望你考211呢。你是化学科代表，化学怎么不及格？作为学生，思想单纯点也许更好。人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你说呢？
　　 办公室里，别的老师听得一头雾水，不时扭头看着柳春燕。
　　 柳春燕听出了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她想说，叶老师，你不懂的啥叫尊严。不过，她出口的话是：叶老师，我不想当化学科代表了。
　　 ……
　　 一天，班长汇报说：叶老师，柳春燕和社会上的二毛小子们瞎混！她肯定还有手机。
　　 叶子林吃了一惊，说：啥？你咋知道的？
　　 班长说：有同学亲眼看到的。上周星期天，在校门口，柳春燕被四个二毛小子开车接走了。二毛子们开着黑色奥迪车。开车的二毛子是个黄毛。柳春燕穿着连衣裙，很妖艳。
　　 叶子林说：注意用词！你去把她叫过来。
　　 班长很为难，说：我叫不好吧？
　　 叶子林会意，说：那你去吧。
　　 晚自习，叶子林把柳春燕叫到办公室，说：上周星期天你去哪儿了？
　　 柳春燕背操着手，眼睛望着天花板，理直气壮地说：和朋友出去玩了。
　　 叶子林微微颤抖着双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柳春燕反问：还有事吗？
　　 叶子林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说：哦，去吧。
　　 柳春燕旋即出去了，把门掼得震天响。
　　 叶子林来到操场，一手托着篮球架，一手拿出手机，仔细翻出电话簿，拨通了“柳春燕家长”的电话……
　　 第二天午饭时，柳春燕的妈妈来到了学校。在公寓楼院子里的一棵垂柳下，母女二人几乎要打起来了。
　　 一周后，柳春燕犯了更严重的错误——夜不归宿。学校德育处会同保卫科和公寓办对柳春燕作出处理决定：记大过并调请家长。叶子林也受到学校严厉处分——被扣除一周的班主任津贴。
　　 德育主任说：再犯错就开除学籍。
　　 柳春燕妈妈抹着眼泪说：她爸死得早，我又一直在外面忙生意，这娃一直没人教育。现在，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德育主任说：你没办法谁有办法？
　　 柳春燕妈妈想说，那要你们学校干啥哩？但她没敢说。
　　 期末考试前，柳春燕退学了。帮她搬东西的正是以黄毛为首的四个二毛小子——他们开着奥迪车，堂而皇之地来到公寓楼下。
　　 叶子林给柳春燕妈妈打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哭泣声：不要——管了。叶子林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犯了错——哪儿错了呢？他感到自己好无能，也很无助，真想陪着柳春燕妈妈一起哭一阵，但一个大男人，怎么能想哭就哭呢！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五年时间也就过去了。这期间，叶子林听说，柳春燕嫁给了黄毛。再后来，叶子林还听说，黄毛因为贩毒被判了死刑。当然，这期间，县上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县长被判了十二年徒刑。县长伙同私企老板套取国家上亿资产，还贪污，受贿，养小情妇。查出的小情妇共有五人，其中之一便是叶子林的大学同学、恋人。叶子林受到了莫大的打击，他发誓过一辈子单身生活。
　　 暑假，叶子林到市教研室参加骨干教师培训。一天下午，培训结束，他一个人驾车来到西郊。西郊有一块湿地，还有一片杨林，他想散散心。路过一条破烂的小街，叶子林看到“春燕豆腐坊”几个字。不会吧？他放慢了速度，扭头向里瞧了瞧——柳春燕！怎么会是她？瞧走眼了吧？他把车停在街边，下车，关好车门，悄没声息地来到豆腐坊门前。
　　 柳春燕一眼就认出了他：叶老师，怎么是你？
　　 叶子林说：当老板了?
　　 柳春燕悻悻地说：当啥老板，这不都为吃口饭嘛。说着，她找了一条长凳，让叶老师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水。
　　 水泥地上，一个小孩在玩搭积木。
　　 叶子林问：你的孩子？男孩女孩？几岁了？
　　 柳春燕说：嗯，女孩，两岁了。
　　 相对无话。叶子林发现，柳春燕虽然系着围裙，留了短发，但她还是那么漂亮：高挑的身材，白净的脸庞，清秀的眉毛，水汪汪的大眼睛。
　　 柳春燕说：叶老师你孩子几岁了？
　　 叶子林说：我还是单身。你呢？再没有找婆家？
　　 柳春燕叹了口气，说：你都知道了——我那时真傻。我现在带着孩子，谁还要我！
　　 叶子林说：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教师。
　　 柳春燕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终于忍不住，背过身哭了。
　　 叶子林走过去，轻轻扳过她的肩膀，说：我向你道歉。柳春燕转过身，一把抱住叶子林，失声痛哭起来。
　　 因为是下午，豆腐坊没有买客，小街也静得出奇。
　　 叶子林掏出纸巾为柳春燕擦掉眼泪，随即捧起她的两只手说：告诉我你的微信号。
　　 柳春燕一把甩掉他的手，说：不告诉你——我要报仇！
　　 叶子林说：我们一块进城吃晚饭吧！你换换衣服，车就在门外。未等柳春燕答应，叶子林已抱起地上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