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主席逝世后，我由县宣传部重调回防堤工程指挥部搞政工。老单位无法与县机关比。水利局付局长是一把手，唯我独尊，一言九鼎。天天要汇报思想，表忠心。还要点名发言，唱歌，违背不行。开饭必须跟在他身后，没个人活动空间。大都是农民工，美其名曰‘亦工亦农’或‘以农代干’。为逃避队里劳动，只好忍气吞声。稍有不慎，便打发回家。必须学会察颜观色，随机应变。像我这直来直去的脾性，确难适应。
　　 秋天的中午，天真热，有人叫我接电话。我忙拿起话筒，是宣传部文书雪梅打来的。她很客气，“老殷，你好！无锡来客人找你，你马上来宣传部吧！”
　　 知道是妻侄涤生来了，他说过单位要派他到我县材机厂买V型硬度计，想不到真来了。这是回乡十四年来，第一个来自南方的贵客，我很高兴，巴不得一步迎上去。但这里制度严格，不是说走就能走，请假不容易。我说：“我这离不开，让客人到海潮坝来吧！”
　　 “人家老远来了，你好意思让他跑这么远的路……”她觉得我不近人情，有点责怪。
　　 “对不起了，我真离不开，你对他讲一声，指引路线，我争取去迎他一段。”局长心腹多，不敢明说。被添油加醋一告发，便成罪名。已有不少先例，我还是谨慎从事，明哲保身，少说为佳。
　　 想迎一程，想请示局长，偏偏局长不在办公室。等得火烧火燎。
　　 好容易等局长回来，身后跟三个客人。想去打招呼，又怕怪罪。
　　 三人围绕着局长说说笑笑，兴致勃勃，刚开场。我等机会，干着急。
　　 县城到海边有三十多里，不通汽车。妻侄骑自行车，天这么热，就要来了。处于礼貌，他人生地不熟的，最好迎接一下，尽点地主之情。可那三人并无走的意向，只好大着胆子走进局长室。
　　 “你要干什么？”局长削着苹果，头不抬，斜眼质问。
　　 “我……我……想请……会假……”
　　 没等我说下去，局长不耐烦地打断：“多大的急事等不及了？家里死人了？没看见我有客人吗？”
　　 只好知趣地退出，在外边等。
　　 屋里不断传来笑声，没有要走的迹象。我真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眼巴巴地等着，挨着，巴不得快点结束。
　　 海潮坝工程指挥部建在海边，比较偏远，行人不多。妻侄第一次来，听不懂方言，问路不方便。局长不放口，急也没用。
　　 擅自行动是叛逆，没胆量戳马蜂窝，只好死呆着。
　　 客人走出两个，我认为结束了，正想进去，两人到外边瞅瞅天，觉得太阳老高，又返回屋内。
　　 只好再等。
　　 好容易走了，才佯装镇静自若，进局长办公室。
　　 局长听了我叙述，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妻侄吗？来就来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他第一次来北方，不认识路，话不懂……”
　　 “从南方都能来，这点路算啥？不认识路，鼻子下没嘴？”局长冷冷地说。
　　 总算答应我去迎一段，非常高兴，骑上车子忙朝进城方向踏去。
　　 秋收季节，骄阳似火，微风阵阵。田里有收玉米的人群，路上也有推玉米的小车经过。村庄里的场院里，剥掉皮的玉米一垅垅的，在阳光里闪着金光。
　　 骑出十来里，老远瞅见涤生熟悉的身影，宽阔的前额上，汗珠被阳光照得晶亮。他是妻子大哥大儿，妻子是最小女儿，年龄同妻侄差不多。久别重逢，分外亲热，有说不完的话。他介绍了南方亲人的情况，转达了亲人的问候，又谈了无锡这两年的变化。见我又黑又瘦，问我的工作和生活，我如实相告。
　　 他惊愕地说：“四人帮打倒了，群众受压抑的日子也随之去了。干工作比以前舒展多了。那还有这样独断独行的单位？说明你们这里人老实，水平低，无文化，听摆弄。要在南方，这样的局长早被赶下台了！”
　　 在政工组吃了饭，又陪他到海边散步，让他欣赏防潮大堤。一眼望不到尽头，有十来米高，堤顶可跑车。堤外是波涛汹涌一望无际的大海，那白花花的巨浪正不断地冲击着石块垒筑起的堤岸，发着惊天动地地巨响。海鸥在堤边飞来飞去，不时发出声声尖叫。堤内白花花一片，有十多万亩土地，除了以前办的盐场较醒目，其它坑坑洼洼，都是待开垦的处女地。规划建养虾场，养鱼场，海产品加工厂……
　　 涤生说：“来趟不容易，我要见姑姑，回去好交待，让老人放心。”
　　 我说：“天黑了，路远着呢！再说吧！”
　　 “有多远？总不会像无锡到这里远吧？”
　　 “那倒没有，不过也有一百里。”
　　 “一百里算啥？你，我见着了。姑姑和孩子还没看见。一定要见见面，我时间有限，见着定心，越快越好。”涤生很坚决。
　　 只好去向局长请假。
　　 走进局长室，局长正在吃螃蟹，炊事员在一旁讨好地搭讪，述说螃蟹的购买过程和烹饪技艺。
　　 来的不是时候，也豁出去了，赶忙说出请假理由。
　　 局长无心听，说：“他要看姑姑，去就是了，用不着同我打招呼。”
　　 我说：“他要我陪他一起去。”
　　 “他看姑姑，你去的什么去？”局长质问。
　　 “他不认识路。”
　　 “南方能来，这里能来，怎么非要你陪？”局长声音抬高了，有点不客气。
　　 “他是客人，到我家来，天色晚，叫他一人走说不过去。”我忙解释。
　　 “什么客人？内侄。十杆子拨拉不到……”
　　 局长藐视客人我很反感。我亲人不多，丈母家最亲密。有求于局长，不敢流露不满，只能笑脸相迎。我耐心地分辩：“我爱人是南方人，十四五年了，这是来的第一个亲属，求你让我陪他一起吧！”
　　 “那你去，只要明天一早返回，别耽误上班。”局长火冲冲地说。
　　 “局长，来回二百里，即使一宿不睡也难赶回。求你再宽限两天吧！”
　　 “那就再给你一天。耽误了后果自负！”、
　　 “一天太少。今天回，明天来，给点歇息空吧！”
　　 “一天太少？还要歇息空，真是得寸进尺了！在屋的人，你问问大家，谁像你讨价还价？”
　　 屋里人都认识，望着傻笑，没人参言。
　　 眼见天越来越黑，心里很急，恳求说：“局长，求你再给一天假吧！一共两天，我后天傍晚返回。我家远，几个月才回去一次，帮不上我南方妻儿老小的忙。过去存下的假期统统不要了，只求你答应。”
　　 局长见我执着，很不耐烦。冷冷地说：“那好吧，大家都听到了，耽误了可不行！”
　　 这才和涤生离开单位，因涤生来时租人家的自行车，需要讲一声，我俩便在城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回到家。
　　 妻子见到涤生，喜出望外，激动得直抹泪。家里穷得什么都没有，不知怎样招待远来的亲人，满肚子话不知从那说起。忙弄蛤蜊肉包饺子。
　　 涤生说：“小姑包的饺子真好，第一次吃这么鲜美的饺子！”
　　 妻子高兴地说：“难得来一趟，喜欢就多吃。”说着，便不断为侄儿碗里添……
　　 在一起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没说够，没看够，我要返回了。
　　 “非回去不行吗？”妻子望着我，眼泪汪汪。
　　 “局长脾气，说一不二。已被我弄得不开心了，不能再叫他抓把柄。”
　　 我走，涤生也不肯住下，同我一起返城了。
　　 我返回后，组长士连告诉我：“你同亲戚走后，局长很火，说什么大不了的亲戚，非要回去！这样任性不能要，趁早叫他回家！我说山里人就是这样直来直去脾气，不会溜须拍马，干事实在。他最后才给我面子，说再观察观察。还说你与他人不一样，不会好。”
　　 局长对我爱理不理，让我干些杂务。心情紧缩，处境渐坏。只好小心翼翼，担心被辞退。我家富农，那样回村更受歧视。
　　 五天后，涤生从县招待所打来电话，说一直在城里，提到货便回去。我心里很不是味。老远来了，有亲戚不能住，有话不能说，叫我如何过意？他可是南方亲人的代表呀！我对得起远离的亲人吗？对得起妻子吗？我没有好好招待人家，反遭局长的指责，几乎饭碗丢失，有苦向谁说去？
　　 祸不单行。收到妻子来信。信上说，那天早上，儿子在田里刨地瓜，想到南方的哥哥要走，求队长不要给他送饭，他回家借机送送哥哥，吃好就回来。无管儿子怎么哀求，队长就是不肯。说多了，队长将儿子推倒在地，拳头脚踢一齐来，打得孩子又哭又叫。队长边打边骂：“反了你了，你个富农狗崽子！我叫你不老实！竟敢和贫下中农顶嘴！治不了你，老子不姓刘，治不好你，老子这队长还能干吗？我叫你走！我叫你走！叫你走……”
　　 儿子才十五岁，个头小，那里是他对手？被他压在身下，开始还有点力气挣扎，慢慢便没有力气，任他打着，只有哭叫……那天早上，送饭的来了，没有走成的儿子，一口也没有吃，仍坚持干活。中午回家，对谁也没讲被打之事。只是暗恨自己的出身，恨社会的不平等，恨自己的不争气，觉着这世上没自己存在空间……
　　 读了妻子的信，心很不平静。一个家长眼巴巴地看到或听到自己的孩子被无故遭打骂，而无力维护，真比打在自己身上还难受。我与世无争，一直夹尾巴做人，但我的生活太坎坷，成份的阴影还要延续到什么时候？难道今生今世没翻身了？孩子们将来还要同我一样吗？到几时才是头呢？我感到茫然，也为孩子们的前途捏把汗……
　　 一九七九年四月二十八日作于胶东虎头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