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27日，妹妹给我打电话，说父亲这次状态不好，要我早点回老家。
　　 ８月29日清早，我和大龙说：“刚才我梦见老爸了，我听到老爸叫我。”
　　 大龙说：“是你想老爸了吧。”
　　 “不是，我清楚听到的。”我说，“我要回去。”
　　 “老爸没事的，等我考完路考，一起回去。”那段时间，大龙在考驾照，三天后路考。
　　 我想了一下没有出声，可是眼泪却猛地流了下来。过了五分钟，我坐起来，说：“不行，我要回家，你考完了再回。”
　　 大龙看我这么坚决，想了一下，说：“那一起回吧，到时我回来考试。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马上订机票，收拾行李，坐地铁去机场。
　　 当天下午二点，我们赶到医院。
　　 父亲躺在病床上，看着我俩走进来，眼里有些许安慰。
　　 父亲的精神很好，对我们笑，说怎么忽然就回来了。我见父亲这样，很开心，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此前的多次危险都挺过去了呀。
　　 大龙一边用手机给父亲录像，一边笑对我说：你看，我说没事吧。
　　 父亲的嘴巴微微张开。我问母亲：“父亲是饿了吧？”母亲说：“是的，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我于是喂糖水和牛奶给父亲喝，一边喂，一边笑说：老爸，没事的，今年你还要到广州过年呢。
　　 父亲看着我，笑了笑，没作声，等父亲喝完糖水，我就去找医生，问病情以及用药情况。主治医生是父亲农业局同事水叔叔的儿子，我们上中学时见过。想当年，水叔叔曾玩笑说两家要结亲家。水医生没说什么，只是说老毛病。然后又和我说：“你父亲的身体你知道，生死大事，有时我们医生也没有办法。”
　　 我觉得没事，父亲就一定没事。不就是慢性支气管炎嘛！奶奶曾说，父亲的慢性支气管炎是小时候出麻疹落下的。父亲一岁时出麻疹，奶妈不知道，抱着父亲去外面玩，吹了风，从此落下病根。
　　 慢性支气管炎非常麻烦，没办法治愈，天气不好很容易气管发炎，呼吸不畅，咳嗽。特别是冬天，父亲总是咳嗽不止，我们看了都替他难受。但就算这样，父亲也没表现出任何的悲伤，总是那么乐观。
　　 我九岁那年冬天，下雪，一家人围着小火炉，火炉上烤着地瓜干，香喷喷的。这种天气，父亲总是给我们讲故事。父亲故事很多，古今中外都有。印象深刻的是咕咚来了、神笔马良、水浒传中一些经典人物，像林冲、武松、鲁智深，父亲讲得绘声绘色。
　　 我们三姐妹都听得很入迷。我想我就是那时爱上文学，并且一往情深，痴心不改。长大以后，我一直从事文字和画画工作。后来，我发表文章，出书，这成为了父亲的骄傲，每次出去见到陌生人，父亲都会特别介绍：“我女儿，是杂志总编。”父亲说他在金华农校读书时是学校文学社的成员，一直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作家。
　　 我们一起在医院陪父亲，和父亲说话。父亲看起来并没有特别情况，只是偶尔意识不太清醒，我想着也是正常。生病的人不都是如此吗？晚上七点多，我和大龙回家冲凉休息，准备一会儿去医院替妈妈。九点多，姐姐打来电话，说快去医院，要回乡下。我们赶快去了医院。那时我还是觉得没事，父亲一定没事的，就像以往的每一次生病，他都能平安度过。
　　 回家的路上，这种想法被破坏了。我第一次觉得父亲可能真的不行了，他呼吸困难，意识也不太清晰。我不停给父亲揉心口，眼泪无法控制地往下流。五十分钟的车程感觉似乎走了五年。我哭着问母亲：“为什么不留在医院，医生一定有办法的。”母亲哭着说：“你父亲说了，如果真的不行，要回到家里。”
　　 我的心痛了！这时我才想起，这是我家乡的风俗，在外面过世的人是不能进祠堂的，不能进祠堂的人将会是孤魂野鬼。
　　 我记得外公就是这样，我读小学时，外公在城里医院去世，不能进家族的祠堂办丧事。下着雨，又冷，至今成为母亲心头的痛。
　　 车子经过诸葛水泥厂时，父亲呼吸顺畅了，母亲也高兴一些，说：你看，厂里的大炉子是你爸爸设计和带队施工的，大家都说你爸爸怎么会这么聪明呢，没有正经学过设计呀，那炉子现在都在用，几十年了。
　　 我的祖上多代都是当地名贾，一直重视读书，一百多年前曾出资办学。学校至今还在，我的小学和初中都是在那所学校读的。我的父辈们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我听父亲说过，爷爷是浙大毕业生，49年去了台湾，后来成为台湾裕隆汽车厂（即中华汽车的母厂）的厂长。我的大伯毕业于哈工大，二伯毕业于清华大学。但因为我有一个在台湾的爷爷，伯父和叔叔们一生命运都很坎坷。二伯先在海军工作，后来被贬回乡下，养蜂多年，最后做了一名乡镇初中的老师。
　　 父亲从金华农业学院毕业后，刚好碰到了文革，家庭成分不好，只好回乡当农民。很长一段时间，父亲一直在建筑队帮忙，他设计并组织施工了许多建筑。多年后，我家的小楼也是父亲一手设计的，后来附近的所有楼房几乎全参照父亲的设计。
　　 父亲也给我们讲他小时候的生活，那时家里非常富裕，还开着多家药店，请了好多佣人，父亲说秋天时他就带着佣人去收租。我说那要收不上呢，父亲说，收不上的也就算了。
　　 后来落实政策，父亲去农业局工作。父亲退休后不愿在城里生活，回到了乡下。
　　 家里有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鱼池，有井，种着腊梅、铁树以及许许多多的花。
　　 父亲种的花草总是比人家好，人家的铁树长得黄黄的，父亲种的铁树郁郁葱葱。父亲还会嫁接桃树，小时候家里有一棵水蜜桃，果子特别甜，父亲说那是嫁接过的。我小时候一直不明白什么是嫁接，后来有一天我看着院子里草木葱绿，忽然笑了，这是父亲的专业呀，人家怎么比？
　　 父亲回农业局工作后的一段时间，城里的叔父很神气地告诉母亲：“你们家友信真是厉害，都上报纸了。”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有个村里人家的牛病了，一直医治不好，刚好父亲下乡去那里，他让当地兽医站的医生重新配药，牛不久就好了。因为这事，当地报纸做了很大一个版面。可是这些事，我们从来没听父亲说过。
　　 父亲爱好诸多，能写会画，围棋象棋，样样在行。在老家时，村里有个老人家总是找父亲写信，父亲每次必写，而且非常认真，老人家夸父亲说，你写的字越来越好了。
　　 现在想来，犹如昨日。
　　 我和妹妹结婚都迟，母亲急的不行，每次电话必催，父亲却从来不曾催过，他说：“没事，我也结婚迟，遗传，大不了我养着她们。”
　　 就是父亲这种性格，让我们不急不躁，从容淡定。我知道自己有依靠，因此安心。及至认识大龙，我一直没有对家里说，父母都没见过大龙的面。快结婚时，我打电话回家，母亲接的电话。
　　 我说：“妈，我要结婚了。”
　　 妈妈吃惊地说：“啊……”
　　 我说：“那让老爸听电话，我回头和你说。”
　　 母亲就把电话给了父亲，父亲接了电话，我又重复一遍：“爸，我要结婚了。”
　　 父亲说：“哦，什么人？”
　　 我把简单说了一下情况，然后说明天我寄杂志回去，父亲说好。
　　 第二天，我寄了几本刊有大龙文章的杂志，其中一本杂志封面有大龙的照片。隔几天，估计杂志收到了，我再打电话回去，父亲只说了一句：“他很有才华，我相信你。”
　　 就是这样，直到结婚后一年，我才有时间和大龙一起回家。
　　 从此大龙也成为父亲的心头肉。
　　 父亲的大度、宽松以及信任，让我受益匪浅。
　　 回到家里，父亲又好了许多，我放了心，又喂糖水给父亲喝。
　　 30号凌晨一点半，我正躺着休息，听到母亲的呼叫声，赶忙过去。那时，附近好多亲戚朋友都在我家。父亲大口的喘着气，泪水从他的眼角缓缓流下，任我们再怎么呼唤也不答应……
　　 深夜两点，父亲停止了他最后的呼吸。
　　 父亲人生的灯熄灭了。
　　 生命真的太残酷了，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我从没想过父亲会离开我们，可是他却真真实实的不在了，我再也不能看到他的面容，听到他说话。
　　 最后一次触摸到父亲脸颊的那种冰冷，至今仍从我的指尖向全身蔓延，形成一种无法描述的痛。
　　 那天深夜，看着满天星辰，我不禁泪流满面。父亲，你在哪？你是哪一颗星星？母亲年迈，晚辈们又都小，你就这样放心离开我们，不管我们了吗？父亲，以后我要去哪里找你，和你谈生活、谈艺术、谈未来？
　　 父亲去世时76岁，在我看来，那是一个年轻得不能再年轻的年龄，老家那些年龄相仿的叔叔伯伯们在这个年龄还下地干活呢。
　　 我从此不喜欢八月，我从此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神。
　　 我们顺应着时光，而时光却抛离着我们。
　　 父亲从来没有打过我们，也从来不曾骂过我们，父亲在，家就在。
　　 现在，这个家残缺了。
　　 办完丧事后，母亲和亲戚朋友坐在院子里，母亲哭着对我说：“家里这么热闹，就像以前一样，大家都在院子里谈天，你爸爸在房间里看电视。”
　　 在殡仪馆，我哭得不能自已，大龙使劲抱住我，不让我去看。
　　 可是从那里出来，一直到把父亲安葬，我都不再哭了，因为我觉得父亲在，一直在我身边。
　　 父亲，你在，你永远都在。
　　 我亲爱的父亲，你在我想你的每一个地方。